從年根兒到正月初十,“清風徐”連着的幾個院子裡每天熱熱鬧鬧,光看着這一處,實在讓人想不到這整個謝家已經到了雞飛狗跳的地步。
身爲家主的寧安伯謝文源在北鎮撫司被關了快半年了,至今生死不知。
老夫人身上有傷,身邊得用的婆子被抓走了大半,現在每日都要躺在牀上,
寧安伯夫人孫氏,自從她的陪嫁被趕走了,正房也被燒了,她就遷去了後面的小院子住,沒事兒也沒人想起她。
至於東跨院裡的貴客,從前闔府人供着捧着,儼然到了予取予求的地步,待世子爺和二少夫人回來,局面就變了,老太太和二少夫人鬧過那一場之後,大少爺裁撤了各處管事,尤其是伺候東跨院貴客的幾個管事,那可是府裡積年的老人兒,被世子爺一併抄了家,據說抄出了幾十箱子的好東西,浩浩蕩蕩地直接擡到了二少夫人住的“清風徐”。
按說世子爺裁了舊人也該換上新人,可世子爺彷彿是光顧着數錢就忘了這茬兒,東跨院的那些侍衛去跟府裡的人要吃的用的,府裡的下人們哪裡給得出?那些侍衛驕橫慣了,對府裡的下人動輒打罵,一來二去又鬧出了不少的官司。
說是來府裡做客的,現下都快成了死仇了。
正月初十,因着英郡王府的十幾個侍衛和自家的下人械鬥,謝麟安又求到了“清風徐”。
一進門,他的膝蓋就先軟了下來。
“那英郡王世子真的是無法無天了,他手下的侍衛竟然要從謝家下人里納妾!小人特來求您幫上一幫呀!”
沈時晴原本在審閱丫鬟們的功課,擡頭見謝麟安一路膝行到了自己的面前,她的眸光輕動。
趙肅睿還真是把這兄弟兩人當畜生一樣馴服了。
見沈娘子神色泰然,只用一雙彷彿能洞穿了人心的眸子看着自己,謝麟安吞了吞口水立刻換了路子:
“小人也知道,謝家是戴罪之身,那些奴僕遲早是要處置的,小人也實不配再自稱一聲主家。可、可那些女兒家無辜啊,十幾歲的年紀,來日我趕在案發之前將人放了出去,就算以後吃了些苦頭好歹是和爹孃姐妹都在一處,那些、那些侍衛可都是無禮的粗人,之前府裡死了幾個丫頭,都是被他們磋磨死的……小人我也是剛剛纔知道。”
沈時晴手裡捏着筆,脊背挺直,丫鬟們歪歪斜斜臨摹出來的字,被她拿着,倒像是十萬火急的奏摺。
“可有供詞文書?”
啥?
謝麟安擡起頭,又趕緊低了下去。
一旁的阿池看了自家姑娘一眼,纔對謝麟安說:
“我家姑娘是問,你說有姑娘被英郡王府的侍衛磋磨致死,可有人證供詞?”
“沒……我、小人立刻就讓人去弄。您放心,待我回去,一時半刻就給您送來。”
沈時晴點了點頭。
謝麟安這個人,在她眼中一直是個半吊子,半吊子的聰明,半吊子的果敢,半吊子的氣度……也因此,他不過是個半吊子的夫婿,半吊子的世子,甚至一位半吊子的父親。
不過想想他爹的放蕩愚蠢貪婪無恥,他孃的狹隘卑鄙爲虎作倀,他弟弟的荒淫可笑身無長物,他倒勉強有兩分像人。
依着沈時晴的性子,她本不在乎謝麟安的生死,謝家斷子絕孫滿門覆滅是他們應得的。
可趙肅睿用了這謝麟安,這個攤子現在也成了她的。
“你來我這裡哭訴,是爲了借人去給你撐起場面?”
謝麟安連忙賠笑:“您明鑑,小人、小人這也是救人心切,沒有辦法。”
“東跨院裡還有多少英郡王府的侍衛?”
謝麟安想了想,說:“還有六十有餘。”
六十有餘。
十幾個侍衛不過是其中的四分之一、五分之一,從她這要走了十幾個人,可就是她手中男子護衛的一半兒了。
放下了手裡的筆,沈時晴站起身。
“你跟我要人,倒不如將你自己的人用起來,那邊院子裡養着的是你謝家的家僕,英郡王府的人踩在了他們頭上,他們是因爲你們這些主子纔不敢聲張的,既然你要替他們做主,就拿出做主的樣子來,有仇報仇,有冤報冤,以牙還牙,以血還血,豈不是比旁的人都好用?”
看着棠梨色的裙襬從自己面前輕輕掃過,謝麟安的身子微微顫抖,他勉強笑着,說:
“謝家那些下人都是府裡多少年挑剩下的,粗手笨腳,連伺候人都不會,哪裡比得上您手下的令行禁止……”
“你是看中了我手下的令行禁止,還是覺得用了我的人不過是給我些好處,用了那些人卻要讓他們進了你的園子?”
謝麟安縮着脖子不敢說話。
今日的“沈閻王”語氣和緩,不像從前對他動輒嘲諷,謝麟安卻越發地心驚肉跳,他之前還覺得只要自己提起了那些枉死的丫頭,對方就能立刻借了人給自己呢。
看他趴在地上戰戰兢兢,沈時晴擡起眼眸,看向院子裡的梅樹。
“你自然是不敢的。”那些在夾道里苟且求生的家僕困於身份甚至不能出外謀生,有人覺得他們身上有個世家奴僕的罩子就不必受了尋常人的悽風苦雨,又哪知道看着光鮮的一個家僕腳下又踩了多少不能翻身的“下人”?
待到如今“主子們”都風雨飄搖了,他們最怕的甚至不是外面的強敵、國朝的律法,而是怕這些“下人”們會“趁機作亂”反了他們。
“牛馬可用,不能失繮,惡犬可用,不能失棍,你現在沒了繮繩,沒了棍子,就怕了。”
沈時晴緩緩搖頭,又垂下眼。
“謝麟安,謝家百多年的光彩即將煙消雲散,若是你家先祖知道你連自己的家僕都不敢用,來日黃泉之下,他們如何看你?”
手指幾乎要在石磚上捏出痕跡,謝麟安卻還是不敢作聲。
讓他家的下人圍攻他家的跨院?要是他們連主院也不放過他該如何?
謝家要是還有精壯的護衛、能幹的管家,還有一個結結實實的爵位,他自然是敢的,可他現在有什麼?
“您可憐可憐小人吧!”說着,他就結結實實地磕起了頭。
“爹!”門外突然傳來一個少女的呼喊聲,讓謝麟安僵在了原地。
謝慎娘扶着門框站着,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爹跪倒在了自己二嬸的腳下。
沈時晴看向她,笑了:“慎娘,住在東跨院的英郡王世子趙勤仰放縱他的親衛欺辱謝家的婢女,你覺得應該如何?”
慎娘將目光從自己的爹身上移開,她想哭,卻又不敢。
“應該,將人拿了,扭送順天府,告上大理寺。”
“說得好。”沈時晴點頭,“可你爹不敢,只能來求我,你可知道是爲什麼?”
謝慎娘想了想,輕輕搖頭。
“因爲謝家衰落了,早就供養不起那些沒有差事的家僕,此事,你爹知道,那些家僕也知道,你爹怕他們進到謝家的宅院裡做出噬主之事,所以只能來求我。”
聽着“沈閻王”的話語,謝麟安羞愧欲死,他跪在地上,突然有些懷念外面莊子上的驢棚,雖然經常捱打受餓,守着驢糞稻草毫無體面,可他不用把這些讓他的孩子知道。
“可這不是你爹的錯,謝家衰微至此,是歷代人的功勞,只不過,你爹一直記得自己是謝家的世子爺,所以,這看似最不體面的事兒,只能他來做。謝家之錯,在狗苟蠅營、不思進取,在子孫不肖、狂妄虛耗,那些纔是謝家真正的不體面,不是此時此刻的你爹。”
短短兩句話,說得謝麟安幾乎要落下淚來。
他的苦、他的委屈……沈閻王!她都知道!
沈時晴的話卻還沒說完,她看着已經紅了眼眶的慎娘,語氣又軟了兩分:
“你爹算是謝家唯一有擔當的男人了,淪落到連家僕都不敢使喚的地步豈不可悲?把你爹扶起來,幫着他去喚來家僕,將那些草菅人命的惡徒盡數拿下。如此一來……”
沈時晴輕輕撫了撫慎孃的頭:
“就算謝家真敗落的那一日,你們的骨血裡,到底留了最後的那點血氣。”
跪在地上的謝麟安早已經泣不成聲,他這一生啊,文不成武不就,還要眼睜睜看着自家的家業都沒了,到頭來最懂他的,竟然是沈閻王!
看着謝慎娘扶着謝麟安緩步離開,沈時晴擡起手,摸了摸頭上的素珠簪子。
見她眸光悠遠,幾個丫鬟都不敢吭聲。
“阿池。”
“姑娘。”
“你這幾天帶着小丫鬟們出府去看燈會,多帶些銀子,難得出去,要玩得盡興。”
阿池沒想到姑娘竟然吩咐了這麼一句,她應下之後,就見姑娘自己動手拿起了一旁的銀鼠皮氅衣穿到了身上。
快步走到了池塘邊,看着池塘裡的蓮藕已經快被清完了,沈時晴又對圖南說:
“正月裡還要忙着挖藕這些人也都辛苦了,今日起且先歇了,找兩罈好酒給他們,只是別鬧出事來。”
圖南也應了。
帶頭挖藕的張銅錢此刻也歡歡喜喜帶頭謝恩,漢子們的謝恩聲沿着空蕩無遮的河面傳了開去。
沈時晴沿着河面看向池塘的另一頭,面上輕輕露出了些許的笑意。
有人坐不住了,動手,就在這一兩日了。
轉身,她看向自己身後的院子,石碑上有三個字
——“清風徐”。
小佛堂裡,聽見謝麟安沒有從沈時晴處帶走她的手下,趙拂雅砸了手裡的碗。
“仰兒,終究也是個不得用的!”
仰躺在牀榻上,有些渾濁的眼睛看向佛堂深處的佛,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
“罷了,還是得咱們親自動手。”
無責任番外19
他,趙肅睿,堂堂昭德帝,頂天立地大陽人!怎麼會有陰氣!
懲戒了那個穩婆之後,趙肅睿還覺得不過癮,又讓一雞去申飭當地的父母官,怎麼能讓這等邪道在他的轄地流傳?!
可做完了這些,他的腿還是疼。
在夢裡都疼。
“羊奶、蝦乾、骨湯……書上說這些吃了也能抑止你的抽筋。”
“真的嗎?”
看着夢裡的沈三廢,趙肅睿滿臉寫着不信。
“算了,我試試,總比說我沒有陽氣靠譜些。”
趙肅睿哼哼唧唧。
第二日醒了就嚷着要吃骨湯麪,又讓人將蝦乾拌了鮮嫩的青菜來吃。
“哼,大概是有用的。”
又一次夢裡相見,趙肅睿鼓着腮幫子,說的甕聲甕氣。
“肚子這麼大了。”
他匆匆比劃了下。
沈時晴點點頭,笑着說:“陛下辛苦了。”
趙肅睿:“……你別笑了!”
持續發燒,伴隨多種不適症狀,休息幾天預計十七號恢復更新。
非常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