麪包車在一幢煙黃色帶圍牆的樓房前面停了下來。何德侖第一個跳下車,先不上樓,徑直走到公司的銅牌前,凝目賞鑑起來。王日迪、孫俊等人亦步亦趨地跟着他,聚在他身後,與之保持一定的距離,也都伸長脖子望着那塊牌子。唯有吳昶等不多的幾個人立在臺階下,恭候着何總進去。此時又有一輛桑塔納2000鳴着喇叭駛來,司機便是農方副總大陳。他下車後一徑走到何德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打趣道:“老何,我聽說上海許多商場開門前都要搞什麼升旗儀式,你是不是也仿效他們,領着大夥在公司牌子前宣誓啊?”
大陳三十多歲,粗粗墩墩的,挺着肚子,腰上掛着一個手機;生性爽直,喜歡和人開玩笑。他原是鎮長的小車司機,後來在鎮長的關照下,搞了一個鄉鎮企業;折騰了兩年,企業垮了,廠房設備成了鎮方參股金橋公司的股本,他則搖身一變,成了金橋公司的副總;其實就是掛名拿錢而已,又不要他管什麼事。
大陳郊區菜農出身,沒讀過幾年書,正規大學畢業的何德侖根本瞧不起他。現在聽他揶揄自己,心裡老大不快;但他隱忍不發,神色自如地說:“陳總,我請你仔細看看公司的招牌。”大陳被他說得一愣,睜大眼睛瞅着那塊鏨有“上海金橋汽配有限公司”十個鎦金大字的銅牌,怎麼也看不出它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何德侖也不理他,只是一本正經地對王日迪等人說:“諸位同仁,你們也都看到公司的牌子了,牌子就是旗幟,旗幟就是方向。我希望大家沿着這個方向,精誠團結,忘我工作,把我們金橋公司打造成上海灘一流的大公司。”
衆下屬集體宣誓似的,異口同聲、口齒響亮地重複道:“精誠團結,忘我工作!”而後跟着何德侖高視闊步、氣宇軒昂地進了公司大樓。大陳摸着後腦勺,不以爲然地跟在後面,心裡對這些知識分子的迂腐做法感到十分好笑。
一樓廠房,寬敞明亮;二樓技術部、供應部整潔清爽;三樓總經理室、人事部和財務部,富麗堂皇。所有的辦公室都裝了空調。樓裡大陳原有的那些舊機牀設備,全被何德侖低價處理掉了,所得款項用在了對辦公室,尤其是對三樓辦公室的裝修上。一樓王日迪的生產部,二樓技術部、供應部辦公室鋪的只是普通的地板磚,而三樓卻是大理石,還貼了牆紙;總經理室竟堂而皇之地鋪着地毯、擺着真皮沙發。用何德侖的話來說,這不叫享受,而是樹立公司形象,弘揚公司信譽,有百利而無一弊。
廠房中間是兩排嶄新的、油光閃亮的機牀,前排車牀,後排銑牀,整齊有序,一目瞭然。工人們皆非等閒之輩,大都是鎮上有頭有臉的人物的子女或親戚,個個心高氣傲,目中無人。王日迪的辦公室毗鄰焊接鉗工班,焊接是製作軟管的關鍵環節,所以需要他這個生產部主任常去現場監督指導。
廠房東南隅,在調度室、檢驗室門前,矗立着一臺金橋公司最昂貴、最先進的設備:數控彎管機。開這臺牀子的是鎮鄉鎮企業辦公室蘇主任的二小姐,芳名蘇麗芩。鎮方二十多名工人中,麗芩學歷最高,中專畢業,所以數控彎管機的操作者非她莫屬。
吳昶辦公室除了孫俊,還有兩位三、四十歲的女士。她們都是走何德侖的路子進的公司,在技術部做些可有可無的工作。人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她們只有兩位,戲原本是可以唱得冷清些的,偏偏孫俊又是個愛往女人身邊湊的人,補足了所缺的三分之一;女士們無論談及什麼話題,他都有本事插進嘴去。三人直說得天昏地暗,風雲異色。這可苦壞了喜愛清靜、不擅言辭的吳昶,他在旁邊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左右難受。最後只得三十六計,走爲上計,躲了出去。
信步下到車間,吳昶不由自主地朝何德侖指定他專人負責的數控彎管機走去。蘇麗芩正坐在牀子邊靜靜地看說明書,忽見吳昶走近,忙含笑立起,愉快而恭敬地說:“你好,吳昶。下來有何貴幹?”吳昶臉微微一紅,笑着說:“沒事,我下來看看。你請坐。”
麗芩聽話地坐下去,笑盈盈地看着吳昶,不言語。數控彎管機買回來後,是吳昶給麗芩講解、示範,手把手教她操作的,兩人不可謂不熟。
吳昶是公司裡最年輕的工程師。二十五歲,中等身材,健壯勻稱;豐頤隆準,清俊脫俗。他平素話不多,也不喜歡出風頭;那種安靜沉默的天性、儒雅不凡的氣質,只有聰明的女孩子纔會懂得欣賞。蘇麗芩碰巧就是這麼一個聰明的女孩,她第一眼就看出吳昶是個與衆不同的小夥子。他那雙明亮深邃的眼睛似乎能洞察一切,可他又從不輕易顯露自己的感情和觀點。別人爲某件事、某個觀點爭得臉紅脖子粗的時候,他在旁邊靜靜地聽着,臉上帶着習慣性的微笑。如果有人要求他發言,他也會很簡短地說上幾句,立意奇特,語驚四座。總之,在蘇麗芩眼裡,吳昶是一個極富魅力的青年,她就像一根被磁鐵吸住的繡花針,被吳昶深深地吸引住了。每次見到他,她心裡都會漾起一種歡欣愜快的感覺。
吳昶從麗芩異樣的目光中看出了她對自己的好感,彷彿投石在湖面激起陣陣漣漪,他的心失去了往日的平靜。
從讀大學、讀研究生直至參加工作,吳昶都不曾有過和女孩子交往的經驗。他認識的女孩中,沒有誰對他表示過特殊的興趣,反過來也沒有誰喚起過他青春的激情。他始終是孤獨的、自由的,並在孤獨和自由中走向成熟。他很感激蘇麗芩對他的青睞,也很喜歡這位苗條俊秀的姑娘,但他並不想追求她;多年孤獨的慣性使他的心還沒有作好與異性親密接觸的準備。他滿足於他們保持一定距離的兩情相悅的感覺。距離產生美,如果兩人的關係跨過這段距離,那種醉人的、朦朧的美感便會蕩然無存。
“你們今天不用幹活嗎?”吳昶看着牀子邊那些捉對兒閒聊的青工問。他有意避開麗芩的眼光,但他心裡明白,他下車間就是來看麗芩的,他得找話和她說。
“我們王主任說,今天大夥兒先做些準備工作,試試牀子,明天再正式幹活。”蘇麗芩捕捉着吳昶的目光說。她認爲吳昶不敢看她是因爲害羞,而這羞赧又使他顯得更加可愛。
“那麼,你對牀子熟悉得怎麼樣了?”吳昶關切地問。他目不轉睛地看着麗芩,等待她的回答。
麗芩心裡頓時涌起一股暖流,原來他的目光是那麼明澈、那麼溫柔。彷彿仲春三月和麗的豔陽。她不覺現出一種嬌羞的慵軟,鶯聲嚦嚦道:“應付公司這點活,我想不會有問題。”
“光會幹公司的活是不夠的。你要好好鑽研一下數控技術,向縱深發展。”吳昶一本正經地說。他覺得有必要端正一下麗芩的工作態度,這態度將影響到她未來的發展。“數控處於機加技術的前沿,應用的範圍相當廣闊,你如果能精通它,在謀生求職方面將立於不敗之地。”
“可是,我哪有機會鍛鍊呢?公司的活技術性又不強,我又找不到別的活幹。”麗芩犯難道。說實話,她還真沒想這麼多。
吳昶就知道她會這麼說,早已準備了一套方案:“沒關係,我會找一些複雜的圖紙教你編程。然後你再多找些廢料練習練習。這樣要不了多久,你就是一名優秀的數控女工了。”
“哎呀,吳昶,你真是太好了!我一定照你的話去做,不辜負你的期望。”麗芩激動地嚷道,若不是周圍有人,她真想撲上去吻他一下。
吳昶沉靜地微笑着,繼續找話題和麗芩聊天。吳昶敘事狀物,平穩從容,語多幽默。麗芩忍俊不禁,笑個不了。王日迪遠遠地見了,跑來打斷他們,叫麗芩試牀子。麗芩不情願地啓動機牀,仍面向吳昶講話。王日迪老大不快,臉上陰得能擰出水來。吳昶素知此君心眼小,行事古怪,不願和他有什麼瓜葛,就辭別麗芩上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