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昶面前攤着一本數控編程的書,可他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耳朵裡像是灌滿了清晨林間的鳥語,婉轉嬌啼,喳喳不休。兩位女同事正在和孫俊談論股市,什麼“外高橋”、“深發展”,什麼大盤均線、納斯達克道瓊斯。聽得吳昶頭昏腦脹,心神難安。欲下車間躲避,麗芩又在幹活,不便打攪。正無可如何之際,麗芩忽然闖了進來,一疊連聲地說:“壞了壞了,吳昶。這下壞了!”
“什麼壞了?”吳昶不免有些驚慌。女同事和孫俊也都不說話了,一齊望着麗芩。
“牀子啊,數控彎管機!”
吳昶愣住了。四、五十萬的新設備,用了不到一個月就壞了,不合常理啊。孫俊盯着麗芩,疑心道:“會不會是你操作不當,把它弄壞了?”
“我…我不知道。”麗芩眼淚都急出來了。她最怕的就是這點。吳昶道:“先不忙下結論,下去看看再說。”
檢查的結果是數控板壞了。麗芩鬆了口氣。吳昶直納悶,按照**合同,數控系統應是美國進口的,所以整機售價六萬美元。美國人的東西素來以高質量見稱,輕易是不會壞的。這裡面不會有什麼貓膩吧?
銷售公司的維修人員很快到了。維修的方法很簡單,換塊新板子就行了。換板子的時候,吳昶試探道:“這板子質量真差,個把月就壞了。”對方幹着活,頭也不擡地說:“法國人做的玩藝兒,質量能好到哪裡去。”
“法國人?!不是美國進口的嗎?”吳昶驚詫莫名。
“美國佬的東西哪這麼容易壞?這是法國貨。同一套系統,法國進口的只要八千美元,而美國進口的要三萬美元。”這位仁兄沒看過合同,絲毫不知自己是在泄露公司機密。
八千對三萬,差價近二十萬人民幣!也就是說這臺數控彎管機的實際價格只有其售價的一半多一點。這不是主管購置設備的何德侖收受了鉅額回扣,就是他懵懂無知,被人騙了。
知道事實又能怎樣,自己在公司人微言輕,沒人會信他的話。況且何德侖位高權重,也得罪不起。吳昶扼腕頓足,唯有嘆息而已。
忙了一個多月,第一批兩千套軟管終於可以交貨了。出庫的時候,王日迪意外地發現鋥亮的鋁合金硬管上佈滿了細碎的麻點。就像一個生着很多雀斑的女人,遠看漂漂亮亮的,近看卻是一臉麻子。王日迪急忙報告何德侖。何德侖緊急召開質量會議,討論這一突發事件。
何德侖神情嚴肅地說:“這批話不用說是報廢了!我要你們找出原因,總結經驗,以免下次重蹈覆轍。”
吳昶、孫俊等人把眼光投向焊接顧問褚榮發。老褚心裡發虛,冷汗直冒。爲了轉移視線,他發言道:“這準是鋁合金的材質問題。這批管子質地不好,不耐腐蝕。”話音未落,供應部經理老關拍桌而起:“胡說八道!我老關買的東西從未出過質量問題。你別拉不出屎來怪茅廁臭,誣賴好人!”
“那就是工人幹活馬虎,沒作防鏽處理。”褚榮發狼狽地說。他深知自己難逃干係,可仍一心想把火引向別處。
“話不能這麼說!”王日迪又不依了。“我們工人幹活是嚴格按工藝進行的,不存在遺漏工序的問題。尤其是焊接;”王日迪盯着老褚,刻意強調道。“我們可是照您的指示辦的。”
“我的指示錯了嗎?當時也沒人表示異議嘛。”老褚故作鎮定道。
“誰說沒有?!”孫俊疾言厲色地說。“我和吳昶就極力反對。可是我們的話無人肯聽。”
“你不必這麼激動。現在也不能證明是清洗的問題。”王日迪冷冷地說。
“對啊,你們應該多想想別的原因。”褚榮發一臉無辜地說。
“不會是別的原因,就是清洗的力度不夠。”吳昶斷言道。“沒有酸洗的管子經焊接高溫之後,表面材質發生變化,致使抗腐蝕能力下降。諸位如果不相信,可以馬上試驗。”
何德侖大手一揮:“好!就照吳昶說的,馬上試驗!”
試驗結果,經過酸洗鈍化的鋁合金硬管有着良好的抗腐蝕性能,再也沒有出現那些蒼蠅屎般的麻點。何德侖於是將褚榮發、王日迪等人一頓臭罵,吩咐立即投料生產第二批兩千套軟管,上半年一定要給大洋公司供上貨。
公司成立快兩個月了,可一分錢的進帳也沒有。何德侖頗覺臉上無光。除大洋公司外,偶爾也有其他客戶上門,但他們要的批量很小,價格又壓得非常低,接他們的單子準賠。二汽神龍和江西五十鈴就各訂了五百套空調器軟管,他們出的價格均在成本價之下,一套軟管起碼要虧二十元。孫俊和吳昶堅決反對做這兩筆生意,而何德侖卻執意要做。他說:“照公司目前的形勢,賺不賺錢並不重要,關鍵是要開張進帳,發個利市;以鼓舞士氣,安撫股東。不然,也顯得我們太無能了。”大陳、王日迪也是這個意思,公司其他人更無異議。下級服從上級,少數服從多數,孫俊、吳昶也沒話說了。
幾批活湊到一起,車間顯得格外繁忙,晚上經常加班。物以類聚,人以羣分。晚間休息時,加班的人通常聚成三堆,代表着公司的三個派系。王日迪和大陳志趣相投,重情重義,成了鐵桿哥們;青工大都聽他倆號令,弟兄們常在一起打牌、喝酒,其樂融融。所以這堆人就稱王派。以孫俊爲核心的技術部、人事部與財務部的白領統稱孫派。老關供應部的人和調度室的幾位師傅亦自成一派,稱關派。三派中屬王派勢力最大,態度也最橫,經常盛氣凌人,惹事生非。由於大陳性格粗率,嗜酒如命,沒王日迪那麼多心眼,王派實際上是王日迪說了算。在公司裡,王日迪除對何總尚有幾分忌憚外,其他人全不放在眼裡。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孫派都是些知識分子,頗瞧不上王派的浮淺;關派的人年紀較大,老成持重,也看不慣王派的孟浪。因此,孫派、關派都是王派的對頭。生產上出了問題,王日迪第一個要賴技術部,不是說圖紙有毛病,就是說工藝不過關;此外,供應部和調度室也脫不了干係,買的材料是次品啦,調度分活不當、送料不及時啦等等、等等。這些莫須有的罪名,孫俊、老關等人自然不肯承認,於是雙方脣槍舌箭,冷嘲熱諷,吵得不亦樂乎。
公司內的派系鬥爭,何德侖一清二楚。這種情況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一個精明的政治家總是聽任其下屬勾心鬥角、相互傾軋,自己好居中制約、平衡,分而治之。下面的人分成幾派,每一派都只向他何德侖效忠,工作之外一點有限的精力全耗在了算計對手和爭寵獻媚上,這樣就不可能出現挑戰自己的力量,他常務副總的寶座便穩如泰山。
三派的人個個心大眼空,看不起另一派的人,除了吵架彼此是不講話的。但也有一個人例外,那便是吳昶。
吳昶本來對派系鬥爭毫無興趣,奈何身在紅塵,不能免俗,硬是被劃成了孫派。但他爲人隨和,沒有架子;在王派面前甚是謙遜,對關派的人也很尊敬,與兩派沒有發生過任何衝突。因此王日迪、老關他們對吳昶還算客氣,技術上的事多和他商量,因爲他不像孫俊,喜歡板着臉訓人。三派發生爭執時,王派和關派還會請他出面說句公道話。吳昶也對事不對人,儘量做到公允客觀,不偏袒任何一方。從某種意義上講,吳昶在僵硬鏽損的三派關係中起到了潤滑劑的作用。
第二批兩千套軟管的硬管焊好後,送到大洋公司作硬管與橡膠軟管之間的氣密連接;金橋公司沒有這種設備。連接成功,這批貨就算交出去了。可金橋公司的運氣實在是糟透了,大洋公司操作氣密連接的是幾個才上崗的生手,他們將連接箱中的溫度調得過高,把這批管子全接廢了!
將橡膠軟管拆下來重接也來不及了,因爲大洋公司對此種空調器軟管的需求到此爲止。金橋公司的管子廢了,他們馬上從別的公司調劑了一批,生產並沒有耽誤。他們後面要的管子比這個大,金橋公司的這批硬管配不上,只能報廢。大洋公司倒也豁達,答應賠償金橋公司的直接損失,並在新型軟管上優先接受他們的供貨。而金橋公司無疑又失去了一次創造效益的發展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