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們開始幹活了,何德侖傾聽着車間嗚嗚扎扎的機牀馬達聲,心裡如飲醇酒般醺醺欲醉。那聲音宛如波瀾起伏、扣人心絃的《命運交響曲》,借給何德侖一副想象的翅膀,在虛幻的公司世界裡盡情地翱翔。他想起六十年代的一部電影裡有一句話:“大炮一響,黃金萬兩。”套用一下,就是“機器一響,黃金萬兩。”他對公司開業後財源滾滾、如火如荼的前景深信不疑,亦爲自己一手創辦了這樣一個極富生命力的企業而得意不已。
現在公司的生產、經營是不用他費太多的心了,一切都已步入正軌,前面是一馬平川、通衢大道,他這個司機閉着眼睛開車都行。他心裡反覆思量、割捨不下的是另外兩件事。
一是公司沒有小車。連大陳這樣的土包子都開着桑塔納來去,他一個堂堂的常務副總居然沒車,這叫他心裡如何平衡?況且這關係到公司的形象問題,一個固定資產近千萬的公司就只有一輛麪包車和兩輛雙排座,叫人家怎麼信你?他打算先斬後奏,先買一輛像樣的小車,再慢慢說服廠裡的那幾個董事。
二是人事部的李昕和供應部的老關,這兩個人是經金江廠主管後勤的副廠長老盧提名而任命的;這位盧副廠長與他素不相能,當年他倆同爲部門經理時,聽說廠裡準備從他們中間提拔一人當副廠長,兩人便在暗中展開了一場角逐,結果何德侖輸了,他自然對姓盧的耿耿於懷。而老盧對他也心存疑忌,這次他把自己的心腹李昕和老關安插在他身邊,就是監視、牽制他的意思。何德侖對此心知肚明,也非常重視。他準備以各種手段策反二人,把他們拉到自己旗下,讓老盧的卑劣的企圖化爲泡影。
何德侖是一個行動緊跟思想的人,他馬上打電話給李昕和老關,召他們來辦公室談話。
老關坐在沙發上,不卑不亢地看着老闆桌後面的何德侖,不知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老關五十出頭,矮小精幹,原來在金江廠的車間當調度,因與同鄉老盧關係密切,便因緣成了金橋公司供應部的主任。上任之前,老盧面授機宜,叫他留意何德侖的一舉一動,如果發現他獨斷專行,恣意妄爲,就儘可能多的蒐集證據,向他報告。他再據此向董事會施壓,力請他們罷免何德侖。老關以前跟何德侖不熟,對他的印象也不好,覺得這個人除了死吹牛、拚命巴結上司外並無多大本事,就是罷免了他,也沒什麼可惜的。
旁邊的李昕是個小有姿色的女人,三十多歲,原是廠里人事科的科員,因丈夫與老盧過從甚密而膺此美任。臨行前,老盧也曾有過類似的囑託,要她抓何德侖的辮子。可兩人乍一接觸,何德侖噓寒問暖的,對她十分殷勤,她心裡也很受用;加上何德侖長身玉立,風度翩翩,她竟有點喜歡他了,現在讓她炮製何德侖的黑材料,她自然是一百個不情願;可如果不做,她又怎麼向丈夫和老盧交代呢?
何德侖摸着下巴,舉止得體地打量着兩個異己分子,他從老關刀一般瘦的臉上看出了深深的敵意,同樣也從李昕紅紅白白的粉臉上看出了她對自己的不忍之心。如何策反這兩個人,何德侖心裡早已有了主意。他聽說老關在車間屬於斤斤計較的貪得之輩,這種人絕非君子。古人云:化正人者,但與之以言;化小人者,必與之以錢。至於化女人嘛,何德侖看着李昕,會心地笑了笑,他相信自己的魅力足以迷倒這個女人,她的反戈指日可待。
何德侖緩緩開言道:“我找你們來,是要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說到這裡,他故意停頓了一下,靜觀二人的反應。見他倆果然一臉期盼之色,他心裡樂不可支。“公司五個部門主任你們兩位工資較低,你們倆沒有學歷嘛;但你們的工作卻很重要,既費心又勞神,所以我決定把你們的工資浮動兩級,使之達到另外三個主任的工資水平。你們倆有什麼意見嗎?”
老關肯定沒意見,他老婆沒工作,孩子又在上大學,鈔票對他自然是越多越好。李昕更是高興得不知怎麼纔好,眉花眼笑地說:“多謝多謝,何總考慮得真是太周到了,我和老關感激不盡。”
老關本想謙讓幾句的,聽見李昕已代他致謝,便不吭聲了。臉上卻不由自主地向何德侖露出了友好的微笑。
何德侖從二人的表情上看出他的策略已經奏效了,心裡十分得意。但同時他也很清楚,這僅是個開始,要使他倆完全徹底地俯首稱臣,還需要一些細細的水磨工夫。
“還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們倆商量一下。”何德侖謙恭如也地說。“公司準備買一輛奧迪,大概要三十來萬吧。我希望二位不會反對。實在是公司許多業務往來需要用車,老打的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啊。”
老關和李昕沉默不語。何德侖擅自決定買車,不就是一件任意胡爲的事嗎?要不要立即向老盧彙報,讓董事會出面制止他呢?
何德侖料到二人會猶豫,他不緊不慢地拋出了療治這一症候的藥石:“車買回來之後,我特許你們兩位優先用車。我會跟司機說,不管我在不在,你們出門都可以要車。”
老關和李昕心裡豁然一亮,公司買輛小車有什麼大不了的,難不成堂堂的金橋公司連輛小車都沒有?他倆急忙表態:小車也是公司的一塊招牌,奧迪剛好與我們公司的形象相符。何總您儘管買吧,我們堅決支持!
何德侖心裡甚鄙這兩個見風使舵的傢伙,嘴上卻讚許地說:“二位果然是想公司所想,急公司所急,見識非凡。以後有什麼事情我第一個找你們倆商量。”
像是真有這麼回事似的,老關和李昕笑得見牙不見眼,彷彿他倆已進入了公司的最高決策層。
忽然,一個五十多歲的胖子推門而入,衝着何德侖大大咧咧地說:“老何,我來上班了!怎麼沒見你給我預備一間辦公室啊?”
何德侖向老關、李昕介紹來人:“這是我們公司的技術顧問褚榮發。”
李昕非常納悶,公司編制裡分明沒這個人呀!老關看了她一眼,眼裡也是這個意思。何德侖怎麼不經董事會同意,就隨隨便便請了個顧問來呢?
何德侖看出了二人的疑惑,忙解釋說:“老褚是焊接高級工程師,是我臨時請來監督我們的焊接質量、解決焊接難題的。”
這個說法也不無道理,李昕和老關就不多說什麼了,打量了老褚幾眼,回各自的辦公室去了。
何德侖遞給褚榮發一杯水:“你老兄又不是公司名單上的人,給你發顧問費就得了,要什麼辦公室呀!”
褚榮發拍拍他的肩膀,樂呵呵地說:“開個玩笑,開個玩笑嘛。我不是來要辦公室的,而是你剛纔說的那個,啊?”他右手的指頭靈巧地做着數錢的動作。
何德侖笑道:“早給你準備好了。走,我帶你去財務部領。”
褚榮發是何德侖的親戚,準確地說,是何德侖內弟的妻舅的連襟。他在浦東一家國企上班,曾是何德侖汽配店的常客,兩人的關係非同一般。這次何德侖一手創辦了金橋公司,他自然也要叨叨光,沾沾喜氣。其實褚榮發是學機械的,對焊接只略知皮毛,但這並不妨礙他被何德侖聘爲金橋公司的焊接顧問,月領顧問費800元。
領罷顧問費,褚榮發又隨何德侖在車間轉了一圈。在焊接鉗工班,工人們正釺焊爐前焊鋁合金硬管,王日迪和孫俊、吳昶等人從旁指導。清洗焊件時,他們發生了分歧。王日迪認爲管子本身很光亮,用丙酮脫脂後,再用百分之十氫氧化鈉溶液浸浸就行了;吳昶和孫俊則堅持還要用百分之三十硝酸溶液酸洗。王日迪譏諷他倆是畫蛇添足兼浪費物資。工人們怕煩神,自然贊同王日迪的意見;吳、孫二人耐心解釋:所有的焊接書上都說要酸洗。工人出身的王日迪便說他倆是書呆子,不懂實際。正爭執不下,何德侖和褚榮發進來了。王日迪說:“咱們別爭了,聽焊接顧問的。”褚榮發大略問了一下情況,便斷言道:“我看連氫氧化鈉溶液浸泡都免了,直接用汽油或是丙酮擦擦就行了。”工人們鼓掌歡呼;王日迪睥睨四顧,得意洋洋。何德侖也是滿臉讚許之色。吳昶、孫俊看這架勢,知道多言無益,便管住舌頭,不出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