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雪後,繁華似錦的京都被塑成一片銀裝素裹的白。
庭院前的梅花疏疏的開了三兩枝,遠遠的從邊上走過,都可以聞到清幽冷冽的淡香。
因爲許家老太太素來喜好梅花,所以許皖年特意讓人在許老太太居住的鞠霞居里邊,栽了幾棵。眼下秋去冬來,正是梅花盛開的好時節。
傲然風雪的幾枝紅梅,在冰天雪地佔據了一枝獨秀。硬決的風骨,映入許皖年眸中,掀開眸底經年不化的絲絲縷縷。
想起那年的初遇,她站在漫天的風雪裡,一身紅衣驚豔了他的二十餘年的人生。只那一眼,他誤以爲便是一生。
“大人回來了?”從老太太房裡頭出來的丫鬟縷春瞧見了在梅花下失神的許皖年,倒了手中盆裡的水後,不忘跟他招呼一聲,
“這時候天冷,大人還是進屋子裡暖和暖和,老太太一直念着大人呢。”
被縷春喚出心神,許皖年不再失神下去,啓了啓脣應下一聲“好”。邁開步伐,走入老太太的房裡。
許老爺夫婦顧及着家裡的生意,趕在寒冬來前返回了淮陽城。老太太許久沒有見過孫子,便留在京城。
許老太太可是許皖年的親祖母,許皖年自然不會委屈了老太太。
這鞠霞居可是尚書府裡邊,最好的院落。坐北朝南,屋子四面都是大窗,糊着明紙。這時候還是白天,青白的天光從明紙上透進來,反倒比外頭還要明亮。大廳中間擱着熏籠,燒着通紅的紅籮炭,偶爾“嗶剝”一聲。
不時,還有清泠的笑聲從屋子裡傳出來。
許皖年一把掀開擋風用的門簾子,看見許老太太正坐在堂前的軟榻上,在許老太太身旁還坐着一女子,剪影如紙。乍一看,許皖年隱隱覺得有些熟悉。
兩人正低頭說着話,不時露出歡喜的笑意。
走近過去,許皖年纔是看清,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昭和公主易無鳶。
不敢放肆,許皖年上前去跪拜下禮,
“孫兒給奶奶請安,微臣見過公主!”
“好孩子,快起來,快起來!”瞧見許皖年進來,許老太太忙忙叫許皖年起身。與許老太太一起,易無鳶眯着彎彎的眉眼,笑嘻嘻的看着許皖年,
“行啦,又不是在宮裡,哪有那麼多的禮數。往後在宮外,那些虛禮就都免了吧。”
應着許老太太,許皖年站起身,看過易無鳶一眼後,卻是答,
“禮不可廢,微臣不敢越矩!”
“我說。”沒好氣的瞅過許皖年一眼,易無鳶偎依到許老太太的身側,笑嘻嘻的眉眼皺起不悅,
“許皖年,我發現你這人特沒意思。奶奶,你看他。”說着,不忘跟許老太太撒着嬌。
說來也怪,易無鳶如此尊貴的身份,既然跟許老太太處的極其融洽。許老太太也知道易無鳶的身份,並沒有許皖年的那麼生分。彷彿已經將易無鳶當成自家人一般,握着她的手,勸慰着她,數落着許皖年,
“他就這脾性,奶奶幫你教訓他。”
“好。”得到許老太太的支持,易無鳶的眉眼又彎回新月,笑嘻嘻的窩到許老太太身側,
“那以後他跟我行那些虛禮,奶奶你就罰他不許吃飯。”
“可以。”許老太太亦是笑着答,
“都依你。”
看着眼前親密無間的兩人,許皖年一臉的摸不着頭腦,完全不知道從未相識的兩人何時如此的熟悉。茫然的看着易無鳶,又是看了看自家奶奶許老太太,甚是不解。
易無鳶亦是瞧出他心底的疑惑,幫他解釋着道,
“帝都的冬日可比淮陽城要冷的多,老人家可不比你,皮遭肉厚的。剛好最近御醫幫我母后配了一味養生丸,可以禦寒健體的,我拿了些過來給奶奶。”
許皖年總算明白過來,雙手抱拳朝着易無鳶又是一禮,
“微臣多謝公主恩典!”
見他又如此的客氣,易無鳶皺了皺眉頭,
“許皖年,你非要把我當成外人麼?”
聽出易無鳶言語裡的惱意,許老太太瞪了一眼站在跟前的許皖年。出言安慰着易無鳶,
“小鳶兒別生氣,他就那脾性,奶奶幫你教訓他。今晚不許他用晚膳。”
礙着老人家在場,易無鳶哪能真的跟許皖年計較,自顧笑了笑,跟許老太太道,
“好,就聽奶奶的。”
看着眼前的情形,許皖年的心中有着一種難以名狀的無奈。瞥了坐許老太太身旁的易無鳶一眼,朝着易無鳶開口,
“微臣有話與公主殿下說,請殿下移駕!”
聽出許皖年語氣裡的不悅,易無鳶跟許老太太說了一聲,跟着許皖年走出房門。
站在迴廊上,許皖年忽然的轉過頭,神色極爲不悅的看着易無鳶。儘管盡力的壓着心底的惱意,卻還是在他的眉眼間顯山露水。駭的易無鳶不自覺的後退幾步,
“許皖年,你怎麼了?”
忍着自己的情緒,許皖年“噗通”的跪到易無鳶跟前,
“公主恩典,微臣實在無福消受。爲公主清譽着想,還請公主日後別輕易駕臨寒舍。”
“你……”易無鳶就是再神經大條,也聽出了許皖年言語間的驅逐之意。不禁覺得有些委屈,淚光緩緩在眼中泛起,
“你何必這麼拒人於千里之外,我不就是想幫你做一些事情麼,我做錯什麼了,讓你這麼討厭我?”
哪裡見過姑娘哭,瞧着易無鳶梨花春帶雨的模樣,許皖年的惱意已然消失的一乾二淨。隱隱有些心疼起來,軟下聲音安撫着易無鳶,
“微臣沒有討厭公主的意思,只是,此舉有關公主清譽,還請公主三思。”
“什麼清譽不清譽的。”對於許皖年的顧及,易無鳶並不以爲然,
“我喜歡你,我就是喜歡你呀,什麼清譽的我可不管。我對我喜歡的人好,是自己的事情,何必在乎別人的看法。”
一席話落下來,倒是將許皖年堵的啞口無言。
僵持了許久,易無鳶反應過來自己的舉動有多麼的大膽,才羞澀起來。別過燒紅的小臉,走開幾步,
“好啦,今天藥也送了。我該回宮,不然皇兄跟母后會擔心的。”說完,急急邁開腳步,跑出尚書府。
目送着易無鳶走遠的身影,許皖年在原地愣了許久。
真真是個灑脫的女子,如果沒有那人,興許他也會愛上她。
罷了。甩了甩頭,許皖年將心底的那些心思通通甩出腦海。轉身折入許老太太房中,走到許老太太榻前,
“奶奶!”
又怎會不知道許皖年的心思,許老太太緩緩的覆上許皖年扶上來的手背,聲色黯然的道,
“年兒,你還在想着她麼?”
經此一問,許皖年頓時身體一僵,呆滯一下,很快回應過來。接着許老太太的話,答,
“沒有,那些事情早就過去了。孫兒,孫兒早就忘了。”
“真的麼?”許老太太明顯的不信,
“如今這般結局,說明你們有緣無份。她已經嫁作人妻,你也該斷了自己的念想纔是。奶奶瞧着公主這丫頭不錯,生性單純又善良,對你還一往情深。何不……”
“奶奶,別說了。”還沒等的許老太太把話說完,已被許皖年一句打斷,
“公主殿下金枝玉葉,不是孫兒可以高攀的起的。”
“是你高攀不起,還是你不願意去高攀?”不願意許皖年繼續沉迷在往事當中,許老太太一言直中許皖年的心事。
“奶奶!”輕呼一聲,許皖年跪在許老太太跟前,
“這些事情孫兒自有打算,還請奶奶別勉強孫兒。”
“罷了,你執意如此,誰也拿你沒有辦法。但是年兒,滿目青山空念遠,莫如憐取眼前人。奶奶只是不想你日後後悔。”見的許皖年如此強硬的態度,許老太太不好再逼下去。默然嘆出一句,擺了擺手,藉口乏了將許皖年遣出自己的房內。
從鞠霞居出來,許皖年徑直的回了自己居住的廷芳院。
打開門,連炭都沒有燒,屋子冷的有如冰窖。但是再冷,也冷不過許皖年此時的心境。回首往事到如年,已然三年。
三年來,他沒有一日忘記過。哪怕是午夜夢迴,他魂牽夢繞的都是抹豔紅的身影。
是她站在衆人跟前,紅脣輕啓,笑着說,
“我願意當他的靶子。”
那,還是三年前的事情。
幼時學習武藝,他拜了清波谷的谷主歸子爲師。學成之日,他拜別師傅返回淮陽家中,因爲途中貪玩,又是初入江湖不懂江湖險惡。居然被人將師傅贈與的盤纏,偷的一乾二淨。在身無分文,又萬分飢餓的時候,他只得到街頭賣藝。
爲掙得回鄉的盤纏,他在青阮城給鄉親們表演矇眼飛鏢。
就是讓一人站在他的放好的木板前,頭上頂着一個蘋果,他蒙着眼也能將那蘋果扔中。如此危險的事情,哪有人願意配合他。大家都只是圍在一旁,看個熱鬧。
就在他急的不知所措的時候,一個披着紅色披風的姑娘,從人羣中走了出來。
那時候天還飄着雪,鵝毛般的飛絮落到她身邊,像是在她紅衣上綻開的白花。襯的她的一張嬌顏更加的美麗,在那一瞬間,他幾乎移不開眼。他覺得他的一生,都不會遇到像她那麼好看的姑娘。
盈盈的從人羣中走了出來,她說,
“我願意當她的靶子。”
後來,他沒有讓她失望,表演的很完美。鄉親們打賞了他很多銀子,足夠他回到淮陽城。感激她的捨命相助,他請她一同用膳。他曾問她,爲何如此的相信他。
她說,因爲我覺得你就是一個值得相信的人。
也是在那時,他的心徹底的淪陷在她的身上。得知她也是淮陽人後,他們一起回到淮陽城。自然而然的,走到一起。
雖然沒有山盟海誓,但是他以爲,這一輩子他們是註定在一起的。
可是,這世上哪有什麼事情的註定的。
再牢固的感情,也抵不住權勢的誘惑。偶然的驚鴻一瞥,縣丞之子薄光看中了她的容貌,硬是要娶她爲妻。顧家貪圖縣丞的權勢,允了那門親事。
他曾想帶她走,可是她不願意。
她說,
“今生今世,他們的緣分已經盡了。從今往後,各不相干。”
從今往後,各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