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並不是結束。
從受不住折磨說要招的宮女開始,被牽扯出來的人如同是一根藤上的葫蘆般,雖沒有被一股腦拽出來,但也三三兩兩的曝露在人前。
月色由濃轉淡的時候,屏風後的太醫尚沒有得出結果,勉強控制住了皇帝體內的毒素,這會兒還在討論着解毒的方子。
太后的耐心漸漸被耗盡,她轉了轉手腕上的暖玉鐲子,要用非常手段了。
守在邊上的大力宮人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數個白麪太監,他們面容各有千秋,交握在身前的雙手被奉養得十分精緻,有一種特別的吸引人視線的氣息縈繞在上面。
他們一人牽了一個跪在地上的人,帶着她們進了暗室。明明動作看着十分溫柔,軟綿綿的沒有半分力氣,偏偏被握住了手的人都失了反抗,姿勢奇怪地跟着走了。
孫芷妍從來沒有在宮裡見到過相似的人,此時就不免多看了兩眼,她着重地打量了白麪太監的手,不明白太后的用意。
下一刻,她不懂也懂了。
慢白麪太監一步進來的是一些用途奇特的用具,這些被掛在架子上的東西在人前一閃而過,很快被擡近了暗室,有些人或許不知道那些是什麼,孫芷妍卻在現代見過。
那是特殊愛好人羣常用的助興工具。
大概知道了太后準備用什麼手段,孫芷妍有些逃避地垂下頭,努力讓自己不去看不去聽。
不管是在哪裡,這方面的刑罰永遠比單純的身體傷害要讓人恐懼。
它帶來的遠不止痛苦,還有逼瘋人的折辱。
哪怕是窯裡最風塵的女支子,也沒有辦法忍受這種對待。
幸而暗室的石門落了下來,裡面發生的事情半點兒聲音也沒有傳出來。
等到石門再次打開的時候,裡面乾乾淨淨的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個姑姑用玉盤託着一張薄薄的紙出來。
方纔的白麪太監和被帶進暗室的人仿若一趁覺,好似從來沒有出現過。
那張紙上正面寫的人名,反面寫的是供詞。從上面的內容看來,這上面的東西遠遠不是這次事件的全部,裡面還有更大的陰謀等着人去揭開。
太后看的時候,孫芷妍也跟着看了。同太后愈發深沉的面色不同,看的人名越多,孫芷妍越覺得眼熟,也愈加——
倉惶。
紙上的人名跳出了紙張,交織成一張大網,組成了太子的人脈,雖不是全部,卻叫她避無可避,徹底將她網住。
太子居然要弒君!
紙上的名字囂張地昭示着,整個事件的幕後黑手就是太子。她前不久才抄寫過這些名字,絕不可能認錯的。
孫芷妍捂着嘴,心底升起一股噁心,她把顫抖的身子靠在椅背上,偷瞧了一眼沒有發現異樣的太后,再也無法安靜地坐在這裡。
強壓着不適感藉口更衣與太后告了罪,孫芷妍邁着凌亂的腳步出了皇帝的寢宮,不敢接近人羣中心的太子,蒼白着臉遠遠地拉着孫明澤去了別處。
頂着孫明澤疑惑的眼神,孫芷妍先趴在亭子邊上大吐了一番。原本她就對太后的手段有所抗拒,若非心理素質被打磨地堅韌了許多,她怎麼也不能說服自己冷眼看着的。
太子弒父是壓到孫芷妍的最後一根稻草,接連的刺激無限地放大了她對太子行爲的反感,以至於出現了劇烈的應激反應。
孫明澤扶着孫芷妍在亭子裡坐下,端了一杯茶給孫芷妍,以期讓她好受些。
孫芷妍卻沒有喝茶的雅緻,她扯着孫明澤的袖子,壓低了聲音道:“哥哥還記得我交給你的東西嗎?祖奶奶調查了大半夜,現在得了一份名單,我看了以後發現……“
“噤聲!”孫明澤一驚,連忙捂住她的嘴,同樣壓低了聲音道:“宮裡人多口雜,小心被人聽了去。”
孫芷妍一驚,理智回爐,知曉這裡實在不是個說話的好地方,她深吸了一口氣,轉而用手指沾了茶水在石桌上寫道:“太子要弒君。父皇身上的毒是他指示人下的。”
燭光昏暗,可也足夠孫明澤看清桌上的字了,他眼底的深潭被徹底攪亂,震驚和反感不比孫芷妍少半分。
弒殺君父……孫芷妍是因爲道德底線的存在而無法接受,孫明澤在心驚的同時想到的更多一些——
既然有機會讓他們二人知道了真相,就說明太子的這次下毒是失敗的。
失敗就意味着暴露,被逼上絕路的太子必定會趁着皇帝身體虛弱進行逼宮。
顧不得譴責太子近乎變態的行爲,孫明澤按着孫芷妍的肩膀吩咐道:“回去祖奶奶身邊,太醫也該想出辦法讓父皇醒過來了。剩下的事情有我。”
孫芷妍睫毛微顫,幾不可見地點頭:“好。”
兄妹二人分兩頭行動。
一人潛入暗處佈置,時時防備着太子可能的動作。一人裝作不知情的樣子陪着太后審案,在適當的時機裡提上一兩句,替太后撥開迷霧,令陰謀逐漸清晰。
何語然本來在偏殿休息,這會兒也從孫明澤那兒得了消息,與孫芷妍一左一右地坐在太后身旁。
“哀家果然是老了,不中用了。”太后摩裟着手上的紙張,面帶倦色。
在孫芷妍出去的時間裡,太后顯然查到了更多東西,並且對這些東西感到深深的疲憊。
“祖奶奶說的這是什麼話,後宮哪個人不是仰仗着您吶?要說不中用,那是萬萬輪不到您的。”同樣在場的淑慎公主性子是最巧的,故意露出誇張的表情,打破了室內凝重的氣氛。
這一方面,孫芷妍是向來不如淑慎的。故而淑慎公主願意放下面上的擔出口開解太后,孫芷妍其實是鬆了口氣的,她朝淑慎公主投去感謝的一督,然後貼心地爲太后揉了揉太陽穴,如果要說她在公主間性格比較突出的地方,那大概是溫柔了,行止溫柔,笑靨溫柔,算計人時也是溫柔的:“祖奶奶一夜未眠,定是累了,我們先前就悄悄休息過的,現在再看,也當不得祖奶奶的龍馬精神。再看心憂父皇,一夜未睡的太子哥哥,可憔悴啦。”
“你們呀,都是當孃的人了,還是和做姑娘的時候一樣貧嘴。”太后被兩人逗得笑了,可心裡有沒有鬆快些兒,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她打發了圍着她坐的公主王妃去裡邊看望皇帝,派了人去皇后那兒慰問,一個人坐在寬大的椅子上,背挺得很直,目光卻比任何時候都疲憊。
怨不得她奇怪外間太子的調查沒有進展,太子心心念念等着皇帝駕崩,旁的事自然敷衍過去了。
賊喊抓賊,哪抓得到真正的賊。
她老了,骨子裡的狠勁兒雖猶存,只是到底比不過年輕人了。
太子膽敢算計親生父親的命,不顧親情血緣。
她的手上沾了千千萬萬人的血,修身養性了許多年也沒有洗乾淨,這孽障的行徑可惡到了極點,她還會顧及着割不斷的血緣,始終沒捨得下手。
太后想着,太子骨子裡的狠許是遺傳自她,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皇帝是於次日的未時醒過來的,太醫院的太醫是很有些本事的,皇帝體內的毒已經解了大半,仔細調養一段時間餘毒也會排除體外。
“父皇!”
“皇上!”
皇帝睜眼的那一瞬,所有人都是激動的,有感性的臣子抹了眼淚,跪在地上大呼萬歲。
可見皇帝是個受人愛戴的君主。
各懷着心思,不管是前朝的臣子還是皇室宗室的人都急着湊上去說話表衷心,可惜都沒有來得及開口,太后就發了話:“擔心受怕了一夜,且都回去歇着吧,等過兩天皇帝身體養好了再過來。”
人潮便涌動着退了出去,偌大的宮殿傾刻只剩了三人——
皇帝、太后、太子。
“太子也回東宮歇着吧,讓哀家和皇帝說說話。”太后沒有把目光分給太子,淡淡地吩咐着,沒有因爲太子的身份特殊就給予優待,同樣把人趕了出去。
“謹遵祖奶奶教誨。”太子低頭藏起思緒翻騰的眸子,躬行一禮離開了。
太子的背影挺拔,行走間很有幾分皇帝的影子,事實上也是太子長得最像皇帝,幼時還因爲這份相像被太后養在身邊很長一段時間,後來長大了些才又回了皇后身邊。
太后嘆了口氣,怎麼也想不到最後會是這種結果。
皇帝的意識沒有因爲身子的虛弱而模糊,他側頭看着太后,等待着太后的下文。
“你現在病着,哀家本該不和你說煩心事。”太后坐在牀邊,聲音滄桑極了“可是皇帝啊,有些事情拖不得,哀家不能不說……”
說得遲了,她的兒子和孫子都會毀得徹底。
太后目光放在虛空裡,眼睛一眨,就好像看到了多年前的場景。她與皇帝說了很多,包括皇帝登基之路的艱辛,包括她大半生造的孽,包括……太子意圖弒君。
她說,這都是報應。
她手上的無數人命和皇帝腳底踩的、皇子的血鋪就的路種下了因,如今結出了一個果——後代殺君弒父,沾上至親人的血,在所有人都沒有防備的時候背上了永世也洗不脫的孽。
皇帝靜靜地聽着,眼底閃過複雜的光芒。
他的嘴角動了動,最終歸於寂寥。
他沒有說,太子今日的所做所爲都是他親手逼出來的,只爲了給他的另一個兒子騰位子。
母親年紀不比從前,他還是莫要平白增添她的煩惱了。等他設下的戲落了幕,獨自帶着進棺材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