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歷九年正月初二。
昨日豔陽高照,今兒個居然又飄起了雪來。
蘇蘇和蘇柔坐在陶然亭裡,她今天穿了一身白裙子,頭上的兩個小辮子也解開了,變成一個馬尾巴綁在腦後。
但她的小腳丫依然沒有穿鞋,此刻就坐在凳子上一搖一晃的。
“三師姐,你和那傅小官接觸的比較多了,他這人……真的很厲害?”
昨日蘇蘇聽了很久董康平和傅小官之間的對話,當然,太多的事情她聽不明白,所以才覺得他們都好高深的樣子。
蘇柔擡起頭,那雙細細的眼睛睜開了一線看了看蘇蘇,“六師妹啊,別怪師姐沒提醒你,這好奇可不一定是個好事。”
“你這話不對,師傅不是說過武學之途就是因爲好奇而始?人們希望像鳥一樣飛翔,希望能夠如猿猴一般敏捷,希望能如黑熊一般大力,於是人們開始各種模仿才慢慢有了武功,也才慢慢有了內功,也才能像那鳥兒般自在了不是?所以……好奇使人進步!”
蘇柔笑了起來,那雙眼就變得更細,“可若是你對一個人,還是一個才十六歲的少年產生了好奇,你就肯定會去了解他,比如現在。然後隨着你對他的瞭解越來越多,你就會發現你的心裡已經沒有了別人。這就是……好奇,使少女沉淪!”
蘇蘇瞪大了眼睛,愕然片刻,然後咯咯咯笑了起來。
“師姐你真逗,他能有那麼大的魔力?就因爲對他的瞭解加深就會被他吸引?就會將他放在心裡?就會不顧一切的嫁給他心甘情願的爲他生猴子?拉倒吧,這事情我可想都未曾想過。”
這次蘇柔沒有回答,她又看了兩眼蘇蘇,垂頭繼續繡她的鴛鴦。
想當初,自己不就是因爲好奇大師兄爲啥喜歡正那冠帽而淪陷的嗎?
似乎回到了從前,蘇柔忍俊不禁露出了微笑。
大師兄那冠帽裡似乎藏着什麼秘密,她總是喜歡拿根竹竿去捅上一竿子,然後大師兄會說一句別淘氣,然後他會舉起雙手將那冠帽端正。
曾經有一段時間,蘇柔對此樂此不疲,因爲二師兄說大師兄的冠帽裡有一隻小鳥——蘇柔的臉兒忽然紅了,哪裡有什麼小鳥,分明是一隻大鳥好不好!
那次大師兄終於生氣了,並破天荒的第一次斥責了她,還將二師兄好一頓打,可大師兄至今沒有說爲什麼會在那冠帽裡養一隻鳥。
這小妮子現在還小,因爲生活在觀裡的原因,她比這外界的同齡女子更加單純,心裡並沒有及笄就要找個男人嫁掉的概念,所以……她肯定會掉進那坑裡,然後自然爬不出來。
對這事蘇柔僅僅是提醒了那麼一句,至於以後蘇蘇究竟會不會掉入傅小官這坑裡,她也頗爲好奇。
蘇蘇依然搖晃着雙腿看着玄武湖上越來越大的雪,過了好一會兒,從袖袋中摸出了一本書看了起來,蘇柔擡眼一看,紅樓一夢,完犢子了。
……
巳時末,燕熙文來到了傅府,他的身後跟着一個尾巴,燕小樓。
這是燕小樓第一次來傅府,心裡很緊張也很好奇,路上一直在想,傅小官會在幹什麼呢?這大過年的,他獨自一人在上京,會不會覺得孤獨?
然而哥哥的一番話卻狠狠的傷了她的心——“小妹,哥也承認傅小官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少年郎,可是,你晚了不僅僅是一步!”
隨後她便知道了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傅小官原來是在董府過的年,昨日裡他還隨着董書蘭去拜訪了董家的親戚——也就是說,他們倆的事兒已經定了下來,此間再無障礙。
燕小樓雖然帶着笑意但心裡的失落卻依然表露無遺,她垂下頭想要下車,卻又覺得心裡不甘,可這去了傅府見了傅小官又有何意義存在?
不過是徒增煩惱而已!
“哥的意思是,你能否拋開那個情字?傅小官是一個值得結交的朋友。就像董書蘭一樣,我已拋開了那個情字,心裡便放下了,覺得董書蘭就是一個值得結交的朋友。”
馬車依然在向傅府而去,燕小樓想了很久,她依然沒有想明白應該以何種心態去看傅小官,應該如何才能將那個情字拋開!
林黛玉看透了嗎?她沒有。
薛寶釵看透了嗎?她同樣沒有。
林黛玉收穫了賈寶玉的愛情,卻沒有收穫到最終的幸福,而薛寶釵沒有得道賈寶玉的愛情,卻得到了賈寶玉這個人。
雖然最後依然是個悲劇,但她們至少曾經擁有。
隨着對傅小官的好奇越來越深,燕小樓發現自己也越陷越深,而今想要從那坑裡爬出來,才覺得居然沒有落腳的地方。
燕文熙一聲嘆息,心想那傢伙當真是個害人精!
小妹與他的接觸只有一次,就是在蘭庭集第一次見面,一起在四方樓上吃了一頓酒,然後……然後燕熙文就知道小妹的心丟在了傅小官的身上。
她只看紅樓一夢,她問得最多的是關於傅小官的事,她聽的最認真的也是關於傅小官的話題。
好奇……果然會使這情竇初開的少女沉淪,這偌大的上京城裡,這樣的少女絕非自家小妹一個!
那麼,如何才能幫助小妹一把呢?
而後的行程裡,燕熙文想的是這個問題。
傅小官在離宸軒裡接待了燕熙文兄妹二人,他煮的是一壺嶺南巖茶。
燕熙文進了傅府見到傅小官之後一直注意着他,傅小官僅僅是看了看妹妹,臉上神情絲毫沒有波瀾,一如既往的熱情,那雙眼睛並沒有被妹妹驚豔。
這傢伙……燕小樓可是上京三美之一,若論容顏,那是和董書蘭虞問筠並列的存在,若論學識,自己這小妹甚至比董書蘭和虞問筠還要高上那麼一點——可他卻僅僅是看了一眼!
“此茶味道甚好,尤其適合在這冬天裡飲用,二位嚐嚐。”
傅小官斟上茶遞給了燕小樓和燕熙文,又道:“昨夜裡我仔細的想了想,瑤縣貧瘠之地頗多,西山工坊倒是可以多建一些。我這裡倒是有一些內心話想和熙文兄聊聊,你若是不喜,那便當我沒有說過。”
燕熙文端起杯子嗅了嗅,不就是嶺南巖茶嘛,還以爲什麼好玩意兒,這東西燕府多的是。
“傅兄請講。”
“我個人的認爲是這商業比農業更重要……我就知道你會很驚訝,且聽我說完。”傅小官看着這兄妹二人驚詫的目光笑了起來,“受困於這落後的生產力——也就是農耕技術,導致農田裡需要大量的農人。他們的效率是極爲低下的,我家就是地主,這事兒我很清楚。終其一年,每一個壯年的農人所種出的糧食如果折算成銀兩,不過區區四五兩銀子——你沒有聽錯,也就我們四方樓吃一桌酒席的錢。”
“但是在我的工坊裡,就算是小工每日的薪酬是二十文,一月就是六百文,一年就是七千兩百文,也就是至少七兩銀子,比種田多收入三兩銀子。若是有一技之長者,這銀子是要翻倍的。”
“所以簡單的一比較,對於他們而言,他們的收入增加了。對於你這父母官而言,種田所收的賦稅更是遠遠比不上我那作坊所繳納的賦稅的。”
“我的想法是,當瑤縣的工坊建成開工之後,你以父母官的身份,去說服部分農人,讓他們洗了腳上田去進工坊,這可是開創了先河,瑤縣之振興繁榮指日可待,傳至朝廷,熙文兄此功勞可就極大。”
燕熙文蹙眉沉思,過了片刻,問道:“那田地怎麼辦?總不可能荒着吧?”
“你那瑤縣也幾乎都是我的地,哪有讓它們荒着的可能!不瞞熙文兄,西山研發中心已經在研製新的農具,來年春耕春播就能實用,到時熙文兄就知道其效率遠遠超過人力。”
“說得詳細點。”
傅小官嘿嘿一笑,“這麼給你講吧,如果以前一個人能夠耕種田地十畝,那麼在使用了那些器具之後,一個人至少能夠耕種三十畝,而且還更輕鬆。”
燕熙文頓時瞪大了眼睛,如果傅小官這話是真的,對於農耕而言,那就是跨越式的發展,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當真?”
“我豈會騙你,不過我話可得講在前面,那些器具的生產沒那麼快,得先滿足下村,然後才能輪到你瑤縣。”
“傅兄你這就不厚道了,一邊一半,如何?或者要如何提高那些器具的生產?你需要什麼只管說。”
“我需要鐵匠,大量的鐵匠!甚至可以在瑤縣成立一處農具作坊專門生產那些器具。”
燕熙文思忖數息,大手一揮,“瑤香鑄造局歸你,等我回了瑤縣,你派個人來和我接洽。”
傅小官倒沒有料到燕熙文會如此乾脆,這樣當然更好,他手裡的鐵匠幾乎都在鳳臨山裡,而且他的那些鐵匠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就這樣,虞朝第一個改革試點計劃成立了。
從農業開始,從瑤縣開始,許多的農人們因爲瑤縣農器作坊的那些工具從農田裡解放了出來,他們走進了作坊,變成了工人,開始創造出大量的價值,成爲了風雨飄搖的虞朝一道最亮眼的風景。
這是後話。
就在燕小樓崇拜的目光中,傅小官帶着蘇蘇跟着燕熙文離開了傅府,往四方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