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一生行事,只問道理和原則,不問人情。沒錯,若不是娘娘的提攜和眷顧,臣妾不可能有今日,也不可能有撫養小太子的機會,但是,這並不代表臣妾就可以罔顧公義,視陛下的尊嚴和傳統的道德於不顧……”
她振振有詞,臉上閃現出聖潔的光芒,一如聖母一般。
馮妙蓮沒有回答,也不想回答。
這世界上,多的是這樣的女人,她們比男人更恨****,每每遇到誰家紅杏出牆,她們總是比這一家的男主人更加義憤填膺,彷彿正式這些****剝奪了她們的機會,好不容易有了出一口惡氣的機會,豈能不揭竿而起,口誅筆伐?
人人都恨受盡男人寵愛的****,但自己若有機會,沒有一個不躍躍欲試的。
當賣弄風情得不到賞識的時候,一些女人會轉向約束同類,比如書寫《女戒》的著名的班昭和現在的李妃。
她們自認爲維護了正義和道德,在她馮妙蓮這個****面前,有強烈的優越感。
做女人難,做姿色平庸的女人更難。
這是女人的痛苦,所以,一旦有打到漂亮女人的機會,她們會不遺餘力。
這便是她們存在的唯一的價值和快樂。
馮妙蓮看着她那張聖潔而平淡的面孔,小小的,有點黑瘦,迎着她的目光卻凌然無懼,彷彿在說,我就是揭發了你,但是,我是正確的,我問心無愧;就像一個檢舉嫌疑犯的見義勇爲的好市民,面對着記者採訪的鏡頭——這一切,都是我應該做的。
馮妙蓮依舊沒有動怒,她已經提不起動怒的力氣了,茫茫深宮,姐妹,朋友,甚至子女,夫妻……統統都隔着一道可怕的海洋,一個轉眼,就會被吞噬得乾乾淨淨。
不知站了多久,妙蓮覺得雙腿都要僵硬了,她緩緩回頭,無人追上來,宮女,太監,他們從她身邊一一路過,但是,沒有一個人流露出急切的神情……
“陛下請娘娘回去……陛下有請……”
“娘娘,陛下醒了見不到您,非常焦慮……”
“娘娘,快回去吧,陛下到處找您……”
她恍恍惚惚的,如聽到這個聲音,但是,回頭的時候,什麼都沒有。
沒有太監宮女們跌跌撞撞地追出來挽留她,沒有——那聲音只發自她的內心,是她自己的最後卑微的期待和希冀。
又是一陣冷風吹來,裹着一團雪花吹進她微微張開的嘴脣裡。這股刺骨的冰涼令她立即一個激靈,忽然就清醒過來:自己必須馬上離開,馬上就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面具已經撕破,柔情已經覆滅,惡行已經敗露……不一會兒,陛下就會召見羣臣,還有逃出去的彭城,還有那些告密的妃嬪……她們都會毫不猶豫地站出來揭發自己的惡形惡狀……
一個罪比蘇妲己,惡超呂太后的新一代毒婦****立即就要誕生了。
她不假思索,迎着漫天的風雪衝了出去。
在前面的風雪口,她看到自己預留的那一匹馬,只是,兩名侍衛以及等候的貼身宮女……這些人一個都不見了。原本的計劃和安排裡,她們會一直等在這裡。可是,她已經顧不得去思考他們消失的原因了,也來不及去昭陽殿叫她們了……
那是一種逃命的本能,多年宮廷生活的直覺,她翻身躍上馬背,打馬就跑……
穿過昭陽殿、御花園……出宮的大門就在眼前。馬飛奔的速度慢下來,馮妙蓮緊緊地握着馬繮,覺得自己的手都僵硬得麻木快要被勒出血來了。
守着宮門的侍衛一左一右上來,神色肅穆:“什麼人?何故出宮?”
她的臉隱匿在厚厚的大氅毛領裡,只露出一角風雪一般的慘白,隨手摸出一塊令牌遞過去。侍衛們看了一眼這塊令牌,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又好奇地多看了她幾眼,什麼都沒說,立即放行了。
馬的四蹄終於踏出了城門,天地之間,只留下得得得的寂寞的聲音。
馮妙蓮並未亡命飛奔,她勒馬,茫然地看着四周。連續幾日的大雪,放眼看去,真可謂是北國風光千里冰雪,天地之間,沒有一絲綠色,彷彿整個世界都被這一片雪白籠罩,美麗的,醜陋的,罪惡的,甚至希望,前途,人類,命運,幸運的以及不幸的……這世界上,從來不曾統一得如此整齊,不容許有任何的質疑和例外。
一統天下的雪白。
她發現自己迷失了方向,明明是那麼熟悉的城市,生活了多年的宮廷,走出來,卻一片茫然,就像是養家了的鴉雀,比起當年被迫出宮更加的心驚膽顫。
那時候,還有等候的馬車,有侍奉的宮女,侍衛,有馮老爺和充滿譏諷眼神的馮夫人……有一個明確的地點家廟——不像現在,什麼都沒有,天下之大,竟然無處容身……
做了一個男人十年的妾,兩年的妻,最後的結果,卻是被趕出來。
他不殺她,不關她進冷宮,也不處罰她……但是,他在風雪之夜將她趕出去,遠離宮廷,自生自滅。
甚至於遠遠不如他解散後宮時候對那些女人的優待:再不濟,她們還有諾大的封地,豐厚的賞賜,有子女相伴……
而她,因爲跟他沒有一兒半女,所以,結局如此,並不奇怪。
她站在原地上,一點也不覺得悲哀,心底浮光掠影閃過這些年來的人生路:綠帽子,壓垮了一個男人,壓垮了一段愛情,也毀滅了三個人的一生。
自己錯了吧?錯在哪裡?
就像一個多次跌倒卻難以爬起來的人,每一次都摔在相同的地方卻不知道改進。
天色,慢慢地有些開朗,她才發現,這是白天,正在向中午推進。這一段時間顯得如此短暫而可貴,因爲,很快黃昏就要到了。她必須在這之前,找到一條自己可以踏上的路……
她的腦子裡閃過一張面孔,可是與此同時,一個聲音在悲慘地提醒自己:不可能,他不可能還有力氣等着你,他也許早已經死了……在你決定捨棄他的時候,他就已經被殺死了。他活不到等你來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