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夷是不是垂涎江州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秦寒慕不曉得。他只曉得,只消這個對座而飲的女子凝眉看他一眼,便勝卻人間最迷人的風景,便勝卻塵世最醉人的酒。
那一晚,他喝到酩酊大醉,不省人事。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如此放縱自己,半醉半醒間,他似乎握住上官渺渺的手,又或者只是握住了酒杯。
燭影曳曳,微風捲着夜色涼寒,把月光掃進小店。
店裡的夥計斜倚在櫃檯上打着瞌睡,上官渺渺溫柔地望着醉倒在桌子上的秦寒慕,站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邊。
“不要走,好不好。”秦寒慕突然擡起頭,一把握住她的手。上官渺渺心思微動,她將手覆在秦寒慕的手背上,貪戀着片刻的寧靜與溫度。
“你好傻。”她輕聲道。
秦寒慕鬆開了她的胳膊,換了個姿勢趴在桌子上繼續睡。
她突然想起方纔他在酒桌上說的話,若是可以,與他在此長醉不醒,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便在這時,桌子上的燭火突然劇烈地晃動着,然後噗的一聲便熄滅了。
先前還在打着瞌睡的夥計,不知是何緣故,突然便軟倒在地,昏睡過去。
上官渺渺柳眉微簇,凝神望向門外的夜空。一大團漆黑如墨的霧氣吞噬了月光,朝着小店聚攏下來。
上官渺渺摸着自己方纔被秦寒慕握住過的手腕,似乎這樣做,便可以留住他手掌的溫度。
片刻之後,她深吸一口氣,快步走出酒肆的大門,恭恭敬敬地道了一聲“師父”。
清晨的時候,秦寒慕被晨間沾染了寒露的涼風凍醒。
他支撐着身子坐了起來,只見桌子上橫七豎八地倒着十幾個空酒壺。若不是看見兩張凳子,兩個酒杯,他甚至懷疑昨天的一切,都不過是大夢一場。
只是,即便知道這不是夢,又能如何。
她還是走了。
秦寒慕踏着晨露,離開了酒肆。牽了自己的馬,踽踽前行着。
回到府裡的時候,剛好趕上管家與崔牧出門。
見他回來,兩人鬆了一口氣。
“將軍,您可算是回來了。昨兒夜裡州牧府上的幕僚到府上找您,說州牧要您今兒一早到府上議事。”崔牧道。
秦寒慕看了他一眼,只是沉默地將手中的繮繩遞到他手上:“就說我病了,這幾日誰都不見。”
秦寒慕擺了擺手,便兀自走了進去,留下兩人僵立於原地,面面相覷。
秦寒慕一連幾日不吃不喝,將自己鎖在房裡。
一衆下人急得仿若熱鍋上的螞蟻,卻又束手無策。
就在崔牧實在放心不下,準備冒着被將軍軍法處置的風險破門而入的時候,管家跑了過來,伏在他耳朵上說了些什麼。
“你確定?”崔牧聽完之後一臉猶疑。
管家喘着氣道:“這小人怎麼能確定,不過既然有希望,試一下總比什麼都不做要強一些,您說呢?”
崔牧一臉凝重地點了點頭:“那你去把她們喊進來吧。”
管家連連應承,剛欲轉身離開,便又被崔牧叫住了。
“等一下,她們的身份都查過了嗎,這可是將軍府。”崔牧道。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管家唯唯諾諾道,“都是從醉夢堂精挑細選出來的,身世清白的姑娘。”
“去吧。”崔牧點了點頭。
不多時,管家便回來了,身後還跟着七個以輕紗掩面,身着綵綢綾緞的窈窕女子。
“是她們嗎?”崔牧問道。
管家連連稱是。
“是哪位姑娘,自稱有法子讓大將軍開門?”崔牧掃過一衆女子問道。
其中一個姑娘站了出來,輕聲道:“奴家可以。”
聲音好似空谷鶯歌。
崔牧仔細打量着這個女子,雖隔了一層輕紗,他卻有一種卻莫名熟悉之感。
“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崔牧問道。
“將軍自是見過,天下風塵女子皆一般。”女子道。
“沒看出來,你還挺能說會道的。”崔牧繼續道,“若是你真能讓大將軍開門,本將軍重重有賞。”
女子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那便提前謝過將軍了。”
“只是,奴家還有一事相求,希望將軍允准。”女子猶豫了片刻,繼而開口道。
“你且說來聽聽。”崔牧道。
“奴家希望將軍可以帶着我這一衆姐妹去外院稍後片刻,留我一人與大將軍講話。”女子道。
“這是爲何?”崔牧不解。
“還請將軍允准。”女子道。
不知爲何,崔牧心中竟生不出拒絕的念頭,在聽到她聲音的時候,崔牧甚至恍惚覺得,就算她想要自己一條命,自己都會毫不猶豫的答應。
崔牧吩咐管家帶着其餘女子和院中侍衛退了出去,院中便只剩下他和她兩個人。
“將軍,爲何你還不走?”女子再一次開口道。
“大將軍身邊不能沒有護衛。”崔牧道。
“將軍莫不是在擔心我一個小女子會做出什麼對大將軍不利的事情吧?”女子笑道。
聽到女子鸝鳥般的笑聲,崔牧又是一陣恍惚,竟然神使鬼差似的朝着外院走去。
在走到院門口的時候,方纔回過神來,他轉頭望向靜立於大將軍房門外的女子,心中自我安慰:“諒她也不敢對大將軍做什麼。”
女子待衆人走出院子,她擡起手,掌心縈繞着黑色霧氣。
霧氣隱沒,一把琵琶落在她的懷裡。
手指自琵琶的弦上掃過,那一刻,她藏在面紗後的眸子裡,閃過一絲異樣的神色。她深情地凝視前方,眉色如望遠山,彷彿眼前不是厚重的木門,而是言笑晏晏的情郎。
玉珠走盤般的琵琶聲響起,她也隨之吟唱起歌謠。
她唱的是江州才子劉耆卿所作的《雨霖鈴·桂花吟》:“清露凝霜,白堤歌晚,桂花正香。紅帳清酒閒敘,執手看,兩相不厭。把盞對飲言歡,新月染舊顏。風去也,香溢金亂,席暖何憶往夢寒?”
“自是無情也多情,詩也多情酒也多情。一朝醉酒如夢,香衾暖,雲柔雨纏。美人在懷,人也風流鬼也風流。便是金榜名不提,笑與桂花談。”
指停歌罷,木門徐徐而開,秦寒慕扶着門呆立於原地,怔怔地望着懷抱琵琶的女子。
“大將軍可是邀我進去?”女子笑問道。
秦寒慕這纔回過神來,連忙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