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 桂花換酒錢

自從那日白堤之上匆匆一別,轉眼已是數月。

秦寒慕除去每日處理軍務,以及隔三差五被州牧喊到府上議政,只要得空,便會一人牽了馬,隻身外出。

崔牧作爲秦寒慕的參將,起先並未覺察什麼異常。只是時日一久,他發現這個世人眼中戰無不勝,令敵人聞風喪膽的秦大將軍最近似乎變了。

原本不苟言笑的秦將軍,如今更是沉默寡言,時常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崔牧有些擔心,在他看來,將軍必定是爲繁重軍政事務所擾,於是自作主張,吩咐了將軍府上的管家,從醉夢堂選幾位才色俱佳的名伶,來府上給將軍唱首小曲兒,舞段霓裳。

這天,秦寒慕見隻身出府,崔牧不放心,便跟了出去。

他發現秦將軍竟獨自一人去了十里白堤。

秦寒慕牽着馬,於白堤之上憑欄遠眺。運河兩岸的桂花如今開得正旺,空氣中氤氳着淡淡的桂花香氣。可他的眸子裡,卻只盛得下十里殘荷。

雖然只是遙遙地望着,崔牧卻能感受到秦寒慕身上散發出憂傷。秋風漸起,行人蕭條。秦慕寒一言不發地立於白堤之上,一人一馬,直到夕陽都被揉碎成瀲灩波光,直到一個水綠色衣衫的女子突然自橋上經過。

崔牧沒法不注意到這個女子,因爲自她踏上白堤的那一刻,這十里殘荷,都彷彿重新煥發了光彩。

而白堤之上的秦將軍,似乎並未注意到這個姑娘,他依舊一手扶着欄杆,一手牽着馬,目光投向不知名的遠方。

上官渺渺見秦寒慕並未發現自己,於是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後,輕輕踮起腳,然後一巴掌拍在他的腦袋上。

若是換了其它行路之人,有如此舉動,崔牧定會覺得那人不是瘋了便是癡傻,居然敢對大將軍行此忤逆之舉。而他也一定會奮不顧身地衝上前,將那人斬於劍下。

可偏偏是這個女子,竟讓他的腳下似生了根,讓他覺得自己不是瘋了便是癡傻,居然會覺得,不論她做何事,都是理所應當。

秦寒慕先是一驚,待他轉身看清身後女子之後,先前的一驚,成了兩驚。

“是你?”秦寒慕驚嚇三分,驚喜七分。

“不是我,又能有誰?”上官渺渺調笑道,“將軍莫不是在等別人?”

“自然……不是,我是在……”秦寒慕終究還是未能說出“等你”二字。

我在等你,好久了,一日如三秋。

“好了,我也只是路過,瞧見一個熟人,便上前來打聲招呼。”上官渺渺道。

“噢。”心中雖有千言萬語,可他最終卻只吐出這一個字。

“喏,看這個。”上官渺渺將手掌在秦慕寒面前攤開,芊芊玉指,細若無骨,宛如根蔥,盈盈可握。

膚若凝脂的掌心之上,靜靜地躺着一枚小巧的桂花瓣。

“從將軍頭髮上拿下來的。”上官渺渺衝着秦慕寒眨了眨眼睛,“我想將軍既非斷袖,這枚桂花便不會是刻意的裝扮。”

“怎麼會……”秦寒慕終究還是沒躲過她的目光,又一次紅了臉。

“將軍沒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上官渺渺收回手掌,問道。

“怎麼會……”秦寒慕只覺得自己這張嘴似乎被墜上了千斤巨石,極難張開,縱使昔年遊說各州,脣槍舌劍,位列朝堂,侃侃而談,縱使如今心有千言萬緒,蜜意柔情,可話到了嘴邊,便只剩寥寥數字。

上官渺渺掩嘴一笑,眉眼裡是萬般風情。

“十里秋風逢故人,便折桂花換酒喝,可好?”上官渺渺建議道。

“好。”這一次,一個好字便勝過千言萬語。

秦寒慕牽着馬與上官渺渺並肩而行,崔牧則怔怔地立於原地,仿若先前腳下生的根如今扎得更深了。

直到再也瞧不見兩人,他纔回過神,默不作聲地回了府,留下一地破碎的月光。

街邊酒肆,秦寒慕與上官渺渺對坐而飲。

許是吃過幾盞新酒的緣故,秦寒慕講起話來都隨意了許多。

“姑娘之前並非是江州的人嗎?”秦寒慕問道。

上官渺渺點了點頭:“我自幼便失了雙親,幸得師父相救,從此便命中有了風,隨師父天下漂泊。”

三言兩語,道盡過往坎坷。

更讓秦寒慕心疼的,是上官渺渺提及這些往事時的態度。她是那般心平氣和,那般雲淡風輕,仿若一陣風吹過,掃盡秋葉,卻道不盡秋涼。

“姑娘還會走嗎?”秦寒慕這個問題剛問出口,便後悔了。

因爲他意識到這個問題有歧義,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可以很重,也可以很輕。

便是他問了,上官渺渺也不一定會給他一個想要的答案。

上官渺渺自然也聽出了問題中的歧義,她輕輕一笑,柔聲道:“當然會走了,難不成要在酒館裡待一輩子不成?”

她選擇了最輕的那重含義回答。

言罷,官渺渺又給兩人添了酒:“月色正好,當以蟾光下酒。”

酒樽輕觸,發出清脆的聲響,叩在秦寒慕的心口,他飲盡杯中酒,輕聲道:“若得一知己,便是街邊酒肆,亦是吾鄉。”

“將軍,你醉了。”上官渺渺隔着搖曳的燭火,幽幽地說了一句。

“何以見得?”秦寒慕問道。

“將軍若是沒醉,便應該知道廟堂之高,社稷之重纔是你的歸處。”上官渺渺道。

“若當真如此,那我倒情願長醉不醒,一夢浮生。”秦寒慕又連飲了兩杯酒。

“聽說將軍當年曾率三千騎兵,大敗蠻夷。”在秦寒慕剛準備喝下第三杯酒的時候,上官渺渺轉移了話題。

“世人皆知我三千騎兵連破十二郡,可是誰又知道,三千將士出關去,六百兒郎把鄉還?”秦寒慕有些苦澀地笑了笑,“相較之下,那些埋骨他鄉的袍澤,才更當得起常勝二字。”

“戎馬一生,馬革裹屍,也未嘗不是一個好歸宿。”上官渺渺安慰道。

“或許吧,可史書和傳記還是活人說了算的。”秦寒慕道。

“江州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又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也難怪蠻夷會垂涎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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