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童的父母於晚上八點二十分的時候來到了團部。由於劉小童只是訓練事故傷亡,因此不能被評爲烈士,所以也沒有安排祭奠禮堂,甚至連屍體都還存放在醫院的停屍間裡。劉小童的父親劉剛是一位個體商人,母親吳豔是劉剛還在老家農村的時候娶的,家庭條件雖然已是不錯,但也不是特別的富裕。但兩人對兒子劉小童是百般呵護,這也造就了劉小童的嬌生慣養,自小承受能力、生活能力都極差。
團部司機把車直接開到團部招待所門口,李團長、付政委、軍區事故調查組的王組長、張副團長還有團部的幾名幹事都已經在門口等着了,小王剛停好了車,便有兩名幹部過來打開了後排座位的車門。小王下了車,擡頭一眼便看見了副團長孫長仕,此時他站在門口的前臺上,緊挨着政委,臉色還有些蒼白,兩眼下的黑眼圈很明顯。小王心中有些不忍和詫異,他是知道的,就在兩個半小時前,副團長還在醫院病牀上昏迷的躺着,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醒過來的,現在卻已經來到團部了。
劉剛面色陰沉的從獵豹車裡下了來,他妻子吳豔兩眼已是紅腫的跟燈泡似的,顯然經過了淚水的長時間浸泡。看到劉剛夫婦從車上下來,李團長和付政委也是邁着明顯沉重的腳步走下了臺階,孫長仕緊跟在政委後面。劉剛站在車門前,望着臺階上走下來的一波人,他老婆站在他旁邊,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憤怒,兩隻腫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記得以前自己的兒子也是穿的這樣的軍裝,看起來英俊瀟灑,可如今……想到這裡,她的眼淚又忍不住要開始氾濫,低聲的啜泣起來。
“你是劉小童的父親吧,我是他的團長,李斯通。”李團長下了臺階,伸出手要握。
“你是團長?我把我兒子交給你們,你們竟然一點都不負責任,纔不到一年時間,人就沒了,這事兒你必須給我個交待!”劉剛看着李團長伸出的手,自己卻一動也不動。一旁的吳豔一聽丈夫說到兒子,忍不住“哇……”的就哭出了聲。
“對不起!關於您兒子的事情我們確實沒有盡到責任,關於這點,上級已經下派了事故調查小組,相信這事肯定會有答覆的。”付政委一聽這劉剛父親的口氣,覺得這人絕對不是個善茬,一定會鬧騰,所以就想先把他們倆穩住。
“這位是……”劉剛當然不認識政委。他和妻子兩人辛苦了半輩子,只養了這麼一個兒子,一下子忽然就沒了,他心裡的實在覺得難過,現在他只想找個說話管事的人,一定要把這事情說清楚,自己兒子怎麼能白白沒了。
“我是這個團的政委,我姓付,您可以叫我老付。你們路上走了這麼久,不如咱們先到屋裡,一邊休息一邊談吧。”付明覺得在這前廳乾站着不好,先請到屋裡,什麼話也都好說。
聽到說這人是團裡的政委,劉剛心裡覺得有些底的,團長政委,應該就是團裡最大的官了,這事是得找他們鬧。爲什麼要說鬧呢?劉剛心裡很清楚,部隊當兵的,特別是當官的,肯定是一個鼻孔出氣,肯定要想辦法掩飾這事。想到這裡,劉剛纔轉身拉了吳豔一把。
“別哭了!”劉剛小聲叫了一句。
李團長和付政委一轉身讓開道,劉剛拉着妻子就往前走。團裡安排他倆住在106房間,招待所一個戰士在前面領路,把他倆領到了會客室。
會客室裡擺設很簡單,長方形的茶几,三面的沙發圍着,上面已經擺好了各式水果和茶水。沙發上一共能坐十個人,小戰士把他倆領過來後,帶到了對着門口的一排座位前,他倆人也不多說,一轉身就坐下了。隨後進來的幾個人裡,李團長、付政委、王組長、孫長仕、以及其他幾個團部的參謀幹事都依次坐下。
之後,還是付政委先開口說了話:“劉先生,我現在非常能理解你們的心情。不過這種事情是無法預測的,關於這起事故的前因後果我們已經寫好了材料,都在這裡了,您不必懷疑材料的真實性,這上面有我和我們團長的親筆簽名,是要上報上級領導的。”說着,付政委從旁邊一名參謀的手裡接過一份材料遞了過去。
“難道就這幾張紙我兒子的命就這樣瞭解了嗎?”劉剛顯然心裡覺得氣憤,不過他雖然說了這樣的話,但還是伸手接過了這份材料,而後翻開了封面。
“《關於炮兵團亡人事故調查的情況報告》”內容的第一頁赫然寫着這樣一個大標題。劉剛看到一半,他妻子也在旁邊看,忽然他擡頭看了看在座的軍官們,竟然就盯住了孫長仕。
“你們誰是孫副團長?”劉剛聲音有些低沉的問道。
“該來的果然還是要來啊!”付政委和李團長竟然同時這樣想着。
“我就是!”孫長仕毫不避諱劉剛的目光,坐直了身體回答。
“我看着也像,我真不知道,你是如何負責訓練的?如何對戰士的安全負責的?在你主要負責的情況下,竟然還能想到擅離職守?”劉剛一口氣連連問了幾個問題,個個都直戳向孫長仕的內心。
孫長仕本來覺得接受這些是應該的,可是現在忽然感到心口處似乎被什麼痛擊了一下,喉嚨也彷彿被一個石頭卡住了,頭暈目眩剎那間一同襲來。
劉小童的母親吳豔也是怔怔的看着孫長仕,聽完丈夫的問話,她覺得這位孫副團長絲毫沒有認錯甚至悔改的跡象。雖然她丈夫問完話也就在半分鐘之內,可她覺得時間彷彿已經過去了很久。顯然得不到回答讓她心裡很不舒服,她忽然像是發了瘋一樣站了起來,指着孫長仕哭喊着罵道:“你……你個喪心病狂的殺人犯,你憑什麼把我兒子的命當兒戲?你還我兒子!你還我的兒子!還我的兒子!我要你償命!”
說罷,大聲的嚎哭了起來。在座的顯然都被她的突然爆發給嚇了一跳,所有人都怔住了,劉剛顯然也沒想到自己的妻子會這樣,手裡拿着材料一動也不動。
“弟妹你先平靜一下!”付政委最先反應過來,慰勸了一句。
可是這句話非但沒起到效果,倒像是讓吳豔得了旨意一樣,更加放聲的哭喊了起來。可能是最近哭的太多,吳豔沒能穩住身形,身體一軟,往後面的沙發上坐了下去。坐下去之後還是指着孫長仕,一手抹了一把淚水,邊哭邊喊“還我的兒子!還我兒子!”
場面似乎失控了一般,一旁的參謀幹事,還有那個站在旁邊的小戰士都瞪着眼睛看着吳豔,痛失愛子的心情他們覺得是可以理解的,可是這樣好像有點過分了。其實吳豔此刻並沒有覺得有什麼過分,反倒是這樣讓她壓抑了許久的心情一下子得到了釋放,她和劉剛只有這麼一個孩子,當初說要送兒子來當兵她本就不同意,一方面是劉剛說要把兒子送到部隊鍛鍊一下,另外兒子也沒有反對,只有她一個人捨不得,也只好保留了意見。雖然劉小童確實是嬌生慣養,但她從來沒覺得自己的兒子有哪點不好,實在沒必要到部隊接受什麼“鍛鍊”,假使以後沒什麼能力,也可以接了家裡的生意,過個日子還是不成問題的。但現在,兒子到部隊還沒一年說沒就沒了,她的心情簡直像是沒了天地一般,接到部隊通知的時候,她已經幾近瘋狂。還沒來的時候,她已經哭了幾天幾夜,劉剛的安慰毫無作用,反倒被她心裡發狠在脖子上抓了幾道血印子。劉剛看到這樣,索性也不再勸了,他心裡的難受也絲毫不少於吳豔,只是男人外表的堅強讓他不願意流露出來。此刻,吳豔似乎找到了自己兒子死亡的直接“兇手”,一下子要把內心的絕望釋放出來。
劉剛陰沉着臉看着孫長仕,他也把矛頭指向了這個看起來有些憔悴的軍官。
“孫副團長,我想,這件事您最好能給個讓我們滿意的答覆!”劉剛望着孫長仕說道。
孫長仕滿以爲自己能夠承受的住,可是現在這情況,讓他本來倍受打擊的心理更加痛苦,他甚至連想都沒想過要讓身邊的戰友幫忙解圍。他知道,劉小童是獨生子,他的死亡,讓其父母所承受的心理打擊絕對要比自己現在所承受的更加沉重。這一切,都是他應該承受的!
孫長仕默默的甚至有些呆呆的望着前面,他不敢去直視劉小童的父母,而他內心的倔強和耿直也不允許他低下頭顱。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然而孫長仕的心裡卻覺得像是過了好幾個小時一般,每一秒他的內心都在承受的強烈的撞擊。大約五六分鐘後,吳豔的哭聲漸漸小了下去,只剩下一些零碎的啜泣聲,嗓子因爲連續哭泣的嘶啞,不再那麼尖銳,只留下斷續的音調。滿屋子的人都在這段時間裡接受着痛苦的懲罰,包括李團長和付政委,包括王組長和張副團長,他們沒有一個人打斷吳豔的發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