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陪同祖母前來,雖說因婚事鬧得不大愉快,但蘇婉兒留下來的那幾天裡,卻真真正正見識了什麼是簪纓世族百年豪門。因而,此次再次被接了過來,她雖是倉促之間來不及太多預備,卻也把平日自己做的那些針線一口氣全都攏了過來。拜見朱氏之後,從綠萼往下的丫頭們人人都是一個荷包,而等到了陳瀾的錦繡閣,又是散出了扇袋香囊之類的好些玩意。
陳瀾知道蘇婉兒善於鑽營,但自己院子裡的人經過前一次大換血,全都是她把得住的,因而見其長袖善舞四處結好,她也就沒去理會,橫豎自有芸兒這個牙尖嘴利又眼睛雪亮的在旁邊盯着。只是,蘇婉兒往陳冰陳灩陳汐姊妹那個那兒送了一份禮之後,隨即又笑吟吟地給她送上了一份,是一條蔥綠色的柳葉絡子。儘管她自己磨練了一陣子之後,這種針線編織手藝也不差,卻不得不承認蘇婉兒這心思精巧,花樣比尋常柳葉絡子更好看。
昨天晚上得知蘇婉兒要來,陳瀾雖是下半夜就睡在蓼香院,卻也想好了對方若送東西時的回禮,此時就衝沁芳努了努嘴。沁芳心領神會,從枕頭下拿出一個荷包雙手呈了過來,陳瀾接過之後就遞給了蘇婉兒。
“多謝表姐費心了。我之前在城外住着,閒來無事也做了幾色針線。荷包裡頭是戶部新鑄的永熙通寶,咱們這些人家多半分了些壓箱子,表姐留着討個吉利吧。”
蘇婉兒送禮原是爲了在上上下下留個好名聲,也沒指望別人有什麼回禮,因而看到陳瀾一副早有預備的架勢,心中不禁暗喜,接過來就是一陣道謝。幾個銅錢自然是不值錢,但戶部每次鑄錢,總會在之前試鑄一批給天子御覽,這些比最終流通的文字清晰圖案生動,往往是給官宦人家壓箱底的,百姓出嫁時甚至不惜高價買上幾枚,比金銀更討口彩。
有了這麼一道互相贈禮,兩人說話就更親切了些,蘇婉兒是有心打探朱氏此次接她來小住的打算,而陳瀾則是思量着怎樣完成朱氏的囑咐,同時又把該提醒的拿出去提醒了。然而,她這邊廂還沒起頭,那邊廂外間就傳來了紅螺的聲音。
“三小姐,玉芍姐姐來送夏衫的料子了。”
這春衫一共八套纔剛剛做好送來,哪就到了送夏衣料子的時節?陳瀾知道這是朱氏已經開始動作了,因而心底暗歎歸暗歎,還是站起身來。果然,紅螺打起門簾,玉芍就帶着四個小丫頭進了門,人人手裡都抱着一兩匹料子。
衆人一一上前行過禮後,玉芍就在炕上撂下了那些東西。蘇婉兒眼見玉芍向陳瀾解說這個是細葛,這個是海葛,這個是漳紗,這個是軟羅……總而言之,那些名目她曾經聽別人說過,暗暗記下,但真正看到各種顏色的還是頭一回。她原以爲自己身上這套衣裳已經夠好了,可當陳瀾笑着讓她幫忙挑揀,摩挲着那些細密韌實的好料子時,她臉上不知不覺露出了異色。
玉芍看在眼裡,便在旁邊笑說道:“老太太還說,表少爺如果此番金榜題名,少不得還要選館,如果選中了庶吉士,到時候便得圈在一塊讀三年的書,到時候蘇老太太和表小姐只兩個人不免寂寞,不若都到家裡住上一陣子。這夏衫也請表小姐挑一挑,一樣做幾身。”
蘇婉兒乍聽此言,心中頓時一陣欣喜,面上卻露出了猶豫之色,還是旁邊幾個小丫頭攛掇,她纔不好意思地選了細葛和軟羅。等到玉芍帶着小丫頭們收好了東西出去,她方纔有意無意地在陳瀾面前說起自家兄長在家鄉時的師承,墨卷也行到了今科的主考官和讀卷官下頭,最後又說起明日會試的最後一場結束,考生們便可以出場了。
如果有可能,陳瀾實在是不想這麼拐彎抹角陪人鬥心機,奈何眼下是沒辦法,她不得不打點精神應付蘇婉兒這個玲瓏剔透的表姐。話才說了不多久,她就看到芸兒捧了個匣子冒冒失失經過,情知其下一刻極可能是一跤摔在地上把東西全都跌出來,心中滿是沒好氣的她忍不住開口喚道:“腳下慢些!又在收拾什麼,拿過來瞧瞧!”
芸兒原本已經是做好了順勢一跌的打算,可聽到這句別有深意的訓斥,連忙訕訕地挪了過來,期期艾艾地說:“小姐,就是之前您讓我們幫着分揀的那些樣式老舊的赤金首飾,我尋幾個小丫頭一塊挑挑,回頭送去重新熔了。”
“偏這時候熔什麼東西!”陳瀾口中說着,見蘇婉兒的目光雖是看了一眼就移到了別處,便順勢接過了匣子打開。打開匣子的那一瞬間,她就發現蘇婉兒飛快地朝匣子裡頭碼放整整齊齊的一排金簪金釧金鈿金釵瞥了幾眼,隨即就笑吟吟地扭頭和帶來的丫頭霜兒低聲吩咐些什麼,她就輕輕合上了蓋子,訓斥了芸兒幾句,旋即點頭示意她拿走。
這兩趟之後,她終究是厭棄了這種沒意思的試探,隨便找了個藉口把自己的丫頭們都遣到了外頭。見蘇婉兒面色雖鎮定,兩隻手卻緊緊合在了一塊,她心裡一思忖,就用開玩笑地口吻問道:“表姐比我大一歲,又曾經在外頭呆過,此來京城一路只怕於各地風土人情也是見多了,見識自然不比我這個足不出戶的,也不知道將來誰能有福娶了家去。”
蘇婉兒畢竟是讀過四書五經深知禮法的,情知陳瀾機敏,因而並不敢把這話當成開玩笑。可一旁的霜兒就不同了,知道這一回再次入侯府是絕頂的好機會,見自家小姐沒說話,她就笑着插嘴道:“三小姐,我家小姐女紅廚藝樣樣拿手,詩詞歌賦也全都不含糊,不是奴婢誇口,像我家小姐這樣容貌品格的打着燈籠也難找,就是做個王妃也滿夠格……”
話還沒說完,一聲怒喝就打斷了她的吹捧:“霜兒,這兒哪有你插嘴的份!”
呵斥了霜兒之後,蘇婉兒見其不忿得低下了頭,索性又把人攆了出去,隨即才歉意地對陳瀾賠了禮,隨即絞着雙手猶豫了好一會兒,她終於把心一橫,低着頭訥訥說道:“三妹妹,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我父母都去得早,是祖母將我和大哥一塊養大。只在她老人家眼中,女兒家非但沒用,還得賠出去嫁妝,因而素來只顧着大哥,對我不太留心。可我只得祖母和大哥這麼兩個親人,哪裡是不想着他們好的?若有可能,自然是希望自己將來能扶持大哥一把。大哥雖瞧着迂腐些,可終究師從名師,只要能憑藉好風,自然能上得青雲。”
一番話既有誠懇的剖白,也有露骨的暗示,只陳瀾卻由此想到了薛寶釵的那一句“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心中不禁感慨萬千。順着剛剛芸兒的話,她就趁勢笑道:“表姐若是當了王妃,豈不是可以提攜你家大哥了?”
“我好端端對你訴情,你還來笑話我!”蘇婉兒面色微嗔,隨即低頭嘆道,“我哪有那福分,王妃說是不挑出身,可真正民間出身的王妃,有幾個不是憑家裡上下打點入選的?別說是王妃,就是那些有正經誥命的親王夫人,也都是如此。”
一句哪有這福分,陳瀾不禁再次暗歎一口氣,知道自己恐怕是白擔心了,但仍是似笑非笑地說:“姐姐說的也是,不過,嫁入王府也未必是福分。那些殿下都是金枝玉葉,從小身邊沒斷過人的,做了正室王妃要賢惠不妒,坐看他身邊流水不斷地添人。做了側室夫人,要禮敬正室,還要受旁人傾軋,日子也難過得很。”
“可天下有幾戶人家不是如此?就是小戶百姓人家,有兩個錢也會買個妾在家裡頭放着,更何況皇家?”蘇婉兒忍不住脫口而出,隨即便自悔失言,連忙藉着笑矇混了過去,“咳,好端端的說這個幹什麼,我又做不了王妃,莫非是妹妹你自己得了什麼準信麼?”
之前已經把該說的話說了,也已經摸清楚了蘇婉兒的態度,陳瀾也再沒了什麼試探之心,只想着稟報了朱氏,就可以把這糟心事撂在一邊。然而,敷衍了蘇婉兒,又找了個藉口說要去找徐夫人問點事情,可她帶着紅螺和瑞雪才一出錦繡閣沒走多遠,就和疾步跑來的賴媽媽撞了個正着。賴媽媽一看到她就鬆了一口大氣,隨即忙請她往蓼香院去,卻是不肯說何事。
一路到了蓼香院,陳瀾就發現這兒鴉雀無聲。院子裡一個人不見,進了正房明間,亦是一個人不見,直到跨入東次間,她纔看到綠萼和玉芍一左一右侍立在朱氏身側,只卻不見鄭媽媽。見她進來,朱氏淡淡一點頭,賴媽媽就悄悄退了出去,而綠萼玉芍也忙出了門去守着。
此時此刻,陳瀾發現朱氏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頓時知道必然是外頭有什麼不得了的消息。然而,老太太連着兩句話卻一下子把她震得木了。
“晉王府你大表姐好容易才把消息送出來——說有人對晉王殿下進言,請殿下上書請皇上廢了她這個王妃。事已至此,總得做最壞的打算……若是真的有個萬一,禮部必定要另選名門淑媛,咱們家自然也在應選之例,你無論年紀容貌性情,都是頂合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