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來年關將近,二來傷勢剛好,因而陳瀾重新去上學的事暫時就免了。陳家小姐們和少爺們不同,不是在外頭的學堂,而是家中專請了一位學問紮實作風嚴謹的夫子爲西席,最初學的自是女誡女德那一套,四書五經不過是隨便講講。而她對這些並不感興趣,也就樂得自己在屋子裡看書寫字,反而更逍遙自在。慶幸的是,她從前小時候學過書法,繁體字認得齊全,如今一天臨幾張字帖,寫字也漸漸流暢了起來。
這天早上,她正在書桌後頭饒有興致地翻着那本陳衍不知從哪裡給她淘澄來的《建炎筆錄》,突然聽到外頭一陣腳步聲,緊跟着,沁芳就匆匆忙忙地打起簾子進來。
見屋子裡伺候的只有三等丫頭胡椒,她就快步走上前來,施禮之後開口說:“小姐,晉王妃來了。因爲不曾擺王妃儀仗,府裡也沒有大開中門,這會兒人已經到了蓼香院,還說要見見幾位小姐。老太太派了人過來傳話,讓小姐好好打扮打扮,快些過去。”
乍一聽這話,陳瀾立刻丟下了手裡的書卷,沉思片刻就問道:“晉王妃從前也這樣時常來?每次都是不驚動別人?”
“王妃身在王府,哪裡能常來,但卻極其顧念老太太這個外祖母,逢年過節的禮都極其豐厚。今年端午節時,王妃倒是和晉王一道來過一次,那一回自然是大開中門的。只不過如今這也不奇怪,從前齊王妃端王妃偶爾回孃家看看,也不太樂意前呼後擁的。”
沁芳說着就打發胡椒到西屋裡去準備,又扶着陳瀾站起來,低聲解說道:“只不過,王妃過門幾年了,只生了一個女兒,所以今年王府又多了兩位夫人,出身不過略低些,都是淑妃娘娘挑中的人,好在晉王對王妃還一直敬重有加。”
陳瀾一面走一面沉吟,出了東邊書屋,從正屋到了西屋妝臺前坐下,紅螺就帶着蘇木胡椒圍了上來。紅螺開了那個烏木首飾匣子,隨手就從裡頭挑出之前那一對西番蓮金簪來:“小姐,今兒王妃來了,還用這對金簪?”
“用那對蟲草珍珠的,都是王妃送的,簡單些,見人正好。”
陳瀾見紅螺微微一愣,隨即就點點頭捧了那一對纖巧單薄的蟲草珍珠簪來,又尋了一對白玉耳墜和一串香木珠,她便知道這丫頭是明白人,於是讚許地點了點頭。一番梳妝過後,又換了今年新做的一套冬裝,披上此前朱氏給的那件鶴氅,她就帶着沁芳和紅螺出了門。
到了蓼香院,只見院子裡比平常早晚問安時熱鬧了許多,除了小丫頭之外,門前臺階下還站着好幾個面貌陌生的丫頭,一色身穿玉色水田小夾襖,藕荷色的緞子比甲,頭上手上乾乾淨淨,不見半件首飾,只腳下的繡花鞋卻是花樣百出。陳瀾進門時,所有人都矮下了身子去行禮,她微微頷首就過去了。
進了正房,自有丫頭在前頭引着陳瀾入暖閣。只見正中朱氏的左手邊坐着一個大約雙十年華的華服麗人,只見她梳着高髻,身穿大紅紵絲織金五彩通袖,下頭是曳地百鳥翟紋鏤金裙,臉龐和朱氏很有些相像,但更像的則是那種一種如出一轍的端莊,只眸子是宛若流波,脣角也更多幾分笑意。陳瀾上前行禮之後,她連忙下來一把攙扶了,拉着手端詳許久,這才親自把人送到了下頭右手第一張椅子上坐下。
“這才半年不見,又聽說三妹妹受傷,今天一瞧氣色倒是好得很,我總算放心了。”
晉王妃笑吟吟地說了這話,又問陳瀾送來的燕窩可吃了,如今飲食睡覺如何,卻是無比的關切。陳瀾一一答了,自然少不得說起頭上的金簪和身上的鶴氅,又是好一番感激道謝。及至說了好一會兒的話,陳冰陳灩和陳汐方纔一塊到了,見陳瀾竟到得這麼早,她們三個都有些驚訝,但隨即就忙着上前給朱氏和晉王妃行禮磕頭。
行禮過後,姐妹四個彼此廝見,陳瀾見她們一個個都是珠玉輝煌織金錦繡,當是仔細妝扮過的,心裡自是有數,等重新坐下來的時候,果然就聽上頭的朱氏笑道:“你們一個個都住得近,誰知竟是比瀾兒還慢,讓我們好等,這該怎麼罰?”
“大表姐這麼久沒來了,咱們當然得好好打扮打扮!”陳冰一邊說一邊有意橫了陳瀾一眼,這才笑嘻嘻地說,“想不到三妹妹這麼快就趕了過來,從錦繡閣那邊到這裡遠着呢,三妹妹的腳程倒快!對了,大表姐,這是你之前賞的簪子,我天天戴着,你瞧瞧好看不好看?”
晉王妃見陳冰說着就上來轉了個圈,癡纏着要品評,自是笑着贊說好東西也要人來襯,隨即又誇了陳灩和陳汐幾句。陳汐只是一如既往地冷淡以對,陳灩卻笑道:“大表姐別淨誇咱們,要我說,這天底下能把大紅穿出顏色的人少得很,也就只有您配穿這大紅色呢,襯着精神臉色都好。要說端莊雍容,誰比得上您?”
此話一出,別說朱氏笑了,就連晉王妃亦是容光煥發,當即褪下手上一隻水色極其純淨的翡翠鐲子給了陳灩。陳瀾冷眼旁觀,見陳冰雖笑得歡,眼睛卻一直盯着那隻鐲子,彷彿又是羨慕又是嫉妒,便不動聲色地喝了一口茶,直到晉王妃問起幾個表兄弟,最後問起陳衍時,她才笑了笑。
“四弟如今比從前更懂事了,每日練字也好功課也罷,都用心得很。”見晉王妃聽得極其認真,朱氏亦是如此,她又黯然嘆了一口氣,“只是用功歸用功,我卻擔心他的身體。聽說因爲今年冬天太冷,學堂裡好些學生都病了,上學時咳嗽聲一片,我倒是想求老太太恩准,橫豎就要過年了,不如讓他在家裡多休息幾天,免得熬壞了身子,或者是過了病氣。”
朱氏聞言頗有些詫異,隨即就點了點頭:“你說得也是,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寒冷些,聽說還有位身體不好的老大人竟是在上朝時凍死在轎子裡……阿彌陀佛!既然如此,就先在家休息幾天吧。他還小,讀書也不急在一時。”
“是,多謝老太太體恤!”
陳瀾忙站起身謝過,又拿眼睛去看鄭媽媽。這些天鄭媽媽常到她那錦繡閣來,她每次都是當正經長輩一般敬着,但凡鄭媽媽的話都沒有半分違逆,沁芳還攬下了幾件繡活,昨天才剛剛親自送了過去,自然也少不了撂幾句擔憂陳衍搬到外院去的話。若不是知道珍瓏到如今還沒有撥到陳冰那邊使喚,而朱氏這幾天彷彿額外垂顧自己,她也不敢這麼冒險。
果然,鄭媽媽先是笑說老太太疼愛孫兒,隨即就嘆道:“前些天二夫人三夫人還說要把幾位年長少爺挪到外院去,可如今看下來,家裡的孩子們都是三災八難的,每年吃藥請大夫就不曾少過,在內院這麼多人伺候着都如此,到了外院還不知如何。”
此話一出,屋內衆人頓時神情各異,就連一貫冷若冰霜的陳汐也異常留心。朱氏看了一眼鄭媽媽,見晉王妃開口詢問,她就解釋說:“這是你兩位舅母提出的,我原本忖度倒在理,可之前瀾兒這麼說,倒是提醒了我。索性再延一延吧,過一年再說。”
一旁的晉王妃和幾位媽媽自是笑說老太太疼愛孫兒,而一直冷冰冰的陳汐卻如釋重負的輕輕吁了一口氣,看了一眼陳瀾,臉色很有些複雜。又說笑了一會,須臾便有媳婦上來詢問在哪裡擺飯,這一次,陳瀾自然不得不留了下來,和其餘姐妹一塊陪着晉王妃和朱氏吃了飯。
一頓飯吃完,桌子和飯食都撤下去,又有人奉上茶來時,晉王妃用右手二指拿着那鈞窯小茶盅的蓋子,似乎要喝茶,可最後還是把茶遞給一旁的一個丫頭,隨即看着朱氏說:“外祖母,其實今天我來,除了探視您之外,還有另外一件事相求。”
一聽這話,屋子裡的衆人全都是愣了。陳瀾立時站起身來打算退避,而其他三人也慌忙起身,晉王妃見朱氏點頭,卻擺手示意她們不用走,等一個個人重新坐下,這才說道:“妹妹們也大了,這原不是什麼大事,只怪不好意思的。上回王爺隨我一塊來這兒的時候,對您這兒的丫頭們讚不絕口。我原以爲王爺不過是隨口一提,可前些天才知道,原來他是瞧中了您面前的珍瓏。我也知道,珍瓏是您面前心愛的人,可是……”
又是珍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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