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京城東郊重地,再加上又是大運河的最後一站,因而小小的通州竟是設了兩個驛站。原本是一個馬驛一個水驛,但不知怎的,和合馬驛遷到了張家灣,改成了水驛,而潞河水驛則是改成了水馬驛。
一來二去,大約是約定俗成的緣故,遼東以北的諸多文武官員到京師之前,往往都宿在張家灣和合水驛。
只不過,從大年夜那天開始,和合水驛就被一支軍馬完全徵用了。雖說驛丞最初很是驚惶了一陣,但眼見那兵馬嚴整的架勢,他也就只能把不安按在了肚子裡,誠惶誠恐按照那些軍漢的吩咐備辦馬匹食用的豆子,打掃房間給人入住,可半夜三更起夜時發現有人守在自己門前,他仍是嚇了個半死。
渾渾噩噩捱到這天中午,他實在是忍不住了,強自壯膽求見。等了不多久,內中終於傳話讓他進去。他戰戰兢兢地跟着引路的軍士來到了正房門前,還不等出聲報名求見,一個腰間挎刀的軍官就從他身邊快速跑過,到了臺階前大聲說道:“回稟侯爺,世子在外求見!”
“傳他進來!”
一聲侯爺,一聲世子,這驛丞心頭一驚,慌忙往旁邊退了一步。果然,沒過多久,他就只見一個黑衣青年隨着一個軍士大步進來。只瞥了一眼,他就被那冰冷的目光給刺了一下,趕緊低頭不敢再瞧。等到人家進了門,他不由得賠笑向剛剛引自己進來的軍士問道:“這位軍爺,勞駕問一聲,敢問這是哪位侯爺,哪位世子?”
儘管他的話說得異常和軟,可那軍士橫了他一眼,隨即冷冷地說道:“要是想活命不該你問的就別問!只要過了這節骨眼,該你知道的自然就會知道。”
聞聽此言,那驛丞自然是打了個寒噤,再也不敢隨意開口,甚至打起了退堂鼓。奈何之前絞盡腦汁要求見正主的也是他自個,到了這地頭就是回去也難,他只能在瑟瑟寒風中苦苦捱着,心裡已經是把滿天神佛一塊唸了個遍。老天保估,千萬別是謀逆之類大逆不道的勾當,否則他那家中老少就全完了!
蕭朗自然不知道那驛丞因爲錯解了下頭軍士的一句話,連謀逆都想到了。一進屋子,看到主位上正在和人商量着什麼的偉岸身影,他不覺怔在了那裡,好半晌纔出聲叫了一聲爹。
下一刻那正在看着那大沙盤的中年人就直起了腰來。粗看之下,鎮東侯兩鬢斑白額頭皺紋密佈,彷彿極其蒼老,可站在那尼卻散發出一種穩若泰山的感覺,那眼神更是鋒銳十足。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了蕭朗好一會兒,這才輕輕點了點頭道:“你在江南和京城的事,我都聽說了。做得不錯。”
儘管那評價只有短短四個字,但蕭朗聽在耳中仍是心中一熱。然而,吝惜詞語的稱讚之後,接下來的卻是異常凌厲的斥責。“不過,你做錯了一件事,那就是放縱了你弟弟!如今是彌補過來了,但萬一他做出的事情根本就不可收拾呢?你應該知道,他不是你,從來就沒見過血,只是個一門心思讀書的書呆子,到國子監那種地方,見着那許多不在乎他身份的同齡人,什麼事挑唆不出來?”
“是,孩兒知道錯了。”
“知道錯了就好。”鎮東侯並沒有再糾纏這個話題,而是立刻詞鋒一轉道,“你既是來了,京城中的局面應該已經收拾乾淨了?”
“是,之前密諜偵測到的那幾個地方我已經帶人連根拔起,一應人等都已經收押。”說到這裡,蕭朗猶疑片刻這纔開口問道,“只是,爹真的要親自去彈壓那兩支剛剛調進京的邊軍?”
“皇上旨意如此,自然是如此。”鎮東侯彷彿絲毫不在意似的,衝着身邊的兩個幕僚輕輕點了點頭,“周先生穆先生,麻煩立時去安排,半個時辰之後,立時進發。”
眼見周穆兩人行禮離去,蕭朗再也忍不住了,大步上前站在了父親旁邊,低聲勸說道:“爹,宋一鳴既然能有信心把他們調回來就能掌控大局,足可見上上下下已經都理順了,您要去也得帶着大軍去,這百十人頂什麼用?若是有什麼萬一……”
“沒有那麼多萬一。”鎮東侯言簡意炫地迸出了這麼一句話,卻是眯縫雙眼看着前頭的大門,“宋一鳴已經是甕中之鱉,他們自知無望,想來不至於那般愚蠢。若是帶着大軍去,在京師附近大興刀兵,到時候事情鬧大了,反而不可收拾!”說到這裡,他就回身拿起了搭在太師椅上的那件大氅披在身上,又看着蕭朗說:“旁的話就不要多說了。經此一役,遼東至少可得十年太平,京中的密諜也不用再留着了,如此纔不會讓人心疑。至於你的婚事……”
“爹!”
被蕭朗打斷了言語,鎮東侯不禁眉頭一挑,側頭又瞥了兒子一眼。這才淡淡地說:“……尚主之事想來並非淑妃一人之意,皇上也曾經心動過。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既是你進京三四年都不曾挑到合心的滿意的,那就由我給你做主了。”
看着鎮東侯頭也不回地出了屋子去,蕭朗只覺得心裡空落落的,良久才咬咬牙拔腿追了上去。待到撩起簾子走出正房,他就看到那邊一棵光禿禿的大樹下,一個渾身火紅的女子正站在那兒和周先生說話,那一身豔麗的顏色灼得他一陣刺眼。
“一來那些嬌滴滴的世家女決計受不了奴兒干都司的苦寒,二來與那些豪門世家聯姻,於鎮東侯府殊爲不利。至於和我軍中宿將聯姻,本是未嘗不可,但我既然要回京居住,不免招人口實。至於寒門小戶,出了一個你娘這樣的就已經是我得天之幸,你卻是難。”說到這裡,鎮東侯頓了一頓,目光便轉到了那個紅衣少女身上,“韓婕是我這次帶回來的。她父親是毗鄰朝鮮的一營千戶,兩年前率兵抗敵時中伏身死,她一個女子竟是帶着家丁奮力搶回了屍首,又矢志爲父報仇。那時候周圍消息斷絕,她就在那兒打了兩三年的仗。此次我率軍便是她當的前導。”
蕭朗聞言正發愣,那紅衣少女卻是看見了這邊的情形,對周先生拱了拱手後就大步走上前來,卻是大大方方地對鎮東侯和蕭朗行了一個絲毫不拖泥帶水的軍禮。“侯爺,世子!”
“韓姑娘。”鎮東侯向來嚴峻的臉上竟是露出了一絲笑容,隨即方纔正色說道,“想來周先生已經對你說過了。待會雖不是短兵相接的硬仗,卻也是非同小可,你這一身女子打扮恐怕扎眼了些,先去換一身。”
“遵侯爺令!”
見韓婕肅然行禮,又問了幾句關於準備之類的話便立時退下,竟是沒多往自己打量一眼,蕭朗心頭一鬆,卻不防肩膀上突然被鎮東侯拍了兩記:“她的用兵之道都是和亡父學的,說不上多有謀略,但能夠在那種地方掙扎兩三載卻足可見一腔膽色。我不指望她能在京城長袖善舞,只希望她能夠夫唱婦隨,能夠和你並肩而行。”
蕭朗看着面色淡然的父親,一時欲言又止:“爹……”
“男子漢大丈夫,當斷則斷!”鎮東侯卻不以爲意地擺了擺手,隨即就下了臺階往下走去。待到了院子裡,他方纔頭也不回地說道,“你也長大了,該獨當一面了,不要讓我失望。”
見鎮東侯就這麼徑直消失在了門外,蕭朗怔怔地默立片刻,終究是徑直追了上去。
用過早午飯後,皇帝便坐鑑駕自西安門出城,預備前去西郊閱兵。
到了地頭才一落地,一旁就有小太監湊上前來弓着身子低聲說道:“皇上,鎮東侯傳訊道是一切如常。”
儘管只是這短短的幾個字,原本眉頭還有些糾結的皇帝臉上頓時舒展開了。見一身袞冕的太子站在那兒皺眉看着袖子他不禁搖了搖頭,遂叫了人將其喚上前來。可真正看到人規規矩矩站在面前子,他到了嘴邊的責備卻又收了回去。
“朕打算留鎮東侯在京城,放世子去奴兒干城鎮守,你意如何?”
聞聽此言,太子一下子擡起頭來,見皇帝的臉上並不似開玩笑,他便低頭思量了起來,不一會兒就擡起頭來:“父皇聖明。”
等了老半天卻等來了這麼一句,皇帝頓時爲之氣結:“朕說這話難道是讓你頌聖?”
“可這是兒臣的心裡話。”太子無辜地眨了眨眼睛,隨即趕緊正色道,“鎮東侯有大功於國,但如今畢竟年事不小,奴兒干都司苦寒更賽遼東,是應該留京多享享清福了。至於世子蕭朗,雖說年輕,但本事卻不凡,正好鍛鍊鍛鍊。再加上奴兒干都司開了海,朝廷如今又要派文官去治理,他身上擔子也輕了許多。只不過父皇既是有這心思,前些時候沸沸揚揚的尚主之說恐怕要擱置了。”
“說了這許多,最要緊的恐怕是最後一條吧?”皇帝哂然一笑,見太子絲毫不掩飾心情似的連連點頭,他不禁笑罵道,“要是你有一母同胞的妹妹,還會說這話?”
“那是當然!”太子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見皇帝似乎有些惱意,他便看了一眼那邊正在張頭探腦的晉王,這纔不緊不慢地說,“若真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我可不想耽誤她的終身。蕭郎雖好,可不是誰都能配得起的,他這主兒難伺候得很!”
面對這個說話頂多只有一半正經的兒子,皇帝雖是沒好氣地搖了搖頭,心中卻不無贊同。
五百一十三章雪後初晴
旌旗招展,刀劍錚亮。
雪後初晴,呼嘯的北風颳得那天子大纛嘩嘩作響,吹得無數大臣縮頭縮腦,但與其說衆人是懾於那威武雄壯的大軍,還不如說是懾於御座上的天子。不論是離着遠的還是近的,眼見天子在這天寒地凍的時候校閱大軍,甚至一激動就從寶座上起了身來,如是已經站了足足兩刻鐘卻還依舊巋然不動,誰還會愚蠢到認爲皇帝的身體尚未痊癒?
立在皇帝右下手的晉王雖然站得筆直,可眼神卻飄忽不定,心神更是恍惚得很。當十餘名將士演習馳射,倏忽之間弓弦厲響之後,那邊就有人高聲報上數來,繼而兩個小太監就擡了一個滿是箭鏃的靶子上來,他這才勉強回過神,聽到楊進周說出了一個名字,他心中猛然一動,連忙賠笑上了前去。
“這許多久經戰陣的勇士,居然讓一個半大娃娃拔了頭籌?”話雖如此說,但皇帝嘴角微微一挑,彷彿心情極好,“也罷,招他上來,讓朕看看究竟是何方神聖!”
見一旁的太子只不做聲,晉王少不得挪動腳下又上前了一步,因笑道:“父皇,這朱方銳乃是武陵伯次子,據說是從小就力大無窮,練就的一身好武藝……”
話還沒說完,他就看見皇帝斜睨了過來,那目光竟是把他下半截話全都給嚇回去了。他正驚疑,就只聽皇帝淡淡地說道:“朕都不記得武陵伯府出了這麼個有出息的小子,想不到你身在王府,還能留心到這些,這眼睛倒是亮。”
晉王這才醒悟到自己的賣弄討好完全看錯了時機,不禁又悔又恨,可這會兒說什麼也是錯,他不禁用求救的目光看向了太子。然而,也不知道是湊巧還是故意,太子竟是正側頭和一旁的韓國公張銘交談着什麼,看兩人一個含笑一個點頭的架勢,不知道的還以爲他們素來熱絡。晉王越看越惱,扭頭想挑個話頭讓楊進周擋一擋,卻不料楊進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到了那邊的樓梯口,正低聲對人說什麼,根本不可能爲他解圍。
於是,他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陪笑道:“父皇,兒臣只是因爲如今勳貴之後多不善武,所以才記得朱方銳進了新營。”
皇帝卻絲毫沒理會解釋得磕磕巴巴的晉王,只是輕輕敲着扶手出身。待到朱方銳大步上了高臺,到了面前一身戎裝地俯身叩頭,他才眼睛一亮,上下一打量就點頭喝道:“擡起頭來給朕瞧瞧!”
儘管武官勳貴幾乎是全部隨行,但以武陵伯的聖眷官位,再加上此前的案子,自然是根本沒資格上得高臺去。這會兒從底下看着自己並不算十分重視的兒子聞言擡頭,竟是毫不畏懼地與皇帝對視,他只覺得一顆心都快蹦到了嗓子眼,心裡也不知道罵了多少聲臭小子。
儘管武陵伯府是皇帝的母家,但無論是前任武陵侯,還是如今的武陵伯朱洪,皇帝都甚爲嫌惡,這會兒見朱方銳擡起頭來,容貌也好表情也罷,和自己印象中那些陰柔的朱家人絲毫不相像,他頓時生出了幾分好感來。饒是如此,他的面色仍舊是淡淡的,只輕輕點了點頭。
“箭術不錯。”
“多謝皇上誇獎!”爲着這一天,朱方銳苦練許久,這會兒只覺得激動萬分,猛地一個頭磕在地上,“臣既是武家子弟,勤學武藝以備上陣殺敵是應當的!”
“好一個應當的!”皇帝這才露出了一絲笑容,又看着楊進周問道,“叔全,你練得好兵,挑得好將!他一個出身富貴之家的小子能如此上進,你功不可沒。”
“皇上過譽,練兵乃臣的本分,至於朱方銳的驍勇,是他自小練武的結果,臣不過是給了他一個機會。”楊進周此時已經又回到了原位,答了話後又躬了躬身道,“他雖是貴胄子弟,但入軍營後比別人更刻苦勤奮,所以臣取他這一點。臣只是對他說,天道酬勤,但若無機緣仍是成空。臣可以給他機緣,但是非成敗還得看他自己。”
“說得好!”
皇帝已經深深厭棄了勳貴的暮氣沉沉,厭惡了文官的拉幫結派,所以面對這麼一個意料之外的苗子,又聽得楊進周這一番深得己心的話,忍不住連連點頭,看着朱方銳的目光也就更加柔和了下來。正月初一這大好的年節裡,終於有這麼一樁讓自己高興的事。
“除卻你拔得頭籌應有的賞賜之外,朕再賞你黑貂皮裘一頂,寶弓一把,御馬一匹,來日你到御馬監親自去挑!”皇帝說着就往下頭看了一眼,彷彿不在意自己的話隨風飄了下去,“你老子已經垂垂老矣,朱家能有你這樣的後生,這家門總算還有振興的希望!”
楊進周舉目下望,雖說難以看到武陵伯朱洪是什麼臉色,但想來必然是灰敗慘白。想到朱洪等人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妻子頭上,到頭來不但竹籃打水一場空,而且到頭來讓一個庶子得了聖眷,他漸漸露出了一絲笑容,不經意間突然瞥見旁邊的太子衝着自己微微一笑。
“日後要是誰還說楊大人有勇無謀,那一定是有眼無珠之輩。”
儘管這聲音極低,但楊進周何等耳力,當然聽得清清楚楚。想到之前的虛驚一場,他見朱方銳滿面興奮地上前接了寶弓和那件皮裘,旁邊的幾個翰林學士等等甚至還正在奉旨和詩,他忍不住低聲說道:“殿下這稱讚我可當不起,我只想問,羅世子蕭世子人到哪去了?”
“你說羅旭和蕭郎啊!”太子見晉王孤單單地站在那兒,失魂落魄好不可憐,不禁微微一笑,“他比不得你的好運氣,這大冷天裡卻是個勞碌命,昨晚上在家裡過了年就上江南去了。據說是倭國也不知道怎的有人竟是打起了我朝沿海的主意,所以他上那兒看看,順便盯一盯兵馬。至於蕭郎……他已經好幾年沒見父親了,只可惜這難得的父子重逢,卻是還得先從公事開始,真是勞碌命啊勞碌命!”
聽太子一口一個勞碌命,楊進周想到這些天自己忙得連家都沒回過幾次,一時爲之氣結,竟是再也忍不住了:“不錯,臣等都是勞碌命,就連陳衍小小年紀這幾天都忙得腳不沾地!”
“是啊是啊!”太子竟是分毫沒察覺到楊進周這話內含譏刺,笑眯眯地點了點頭,“有楊大人你們這些忠心爲國的臣子,這纔是我大楚之福嘛!”
“那殿下你呢?”
“我?那當然是將大事託付於可信之人。”太子側頭瞥了一眼楊進周,竟是似笑非笑地輕輕頷首道,“身爲東宮,事事鞠躬盡瘁親力親爲,絕非天下之福。楊大人以爲然否?”
鏡園惜福居正房。
天氣陰沉沉了一早上,看似彷彿隨時隨地會下起雪來,可到了午後卻反而放晴了。冬日的陽光暖洋洋地灑了下來,透過朝南那糊窗戶的高麗紙,點點滴滴鑽進了室內,讓屋子更敞亮了幾分。陳瀾正和江氏說着針線繡法,當一個身影撞開門簾衝進來的時候,她猛然擡頭,那到了嘴邊的呵斥卻化成了一聲喜悅的驚呼。
“四弟!”
“姐,我來了!”陳衍三步並兩步衝到跟前,隨即在陳瀾面前屈下一條腿跪下,竟是忘情地抓住了她的手。緊跟着,他才醒悟到江氏也在旁邊,忙側過頭去乖巧地問好道,“伯母,不是外頭的人不報,是我跑得比誰都快,所以也沒通報就徑直闖進來了!”
“你呀你呀!”江氏笑吟吟地把陳衍攬了過來,見他喜氣洋洋,她心中一動,立時看向了陳瀾。果然,陳瀾放下手中那繡架,卻是直截了當地問道,“事情都了了?”
“那還用說,大功告成!”陳衍一下子蹦了起來,神采飛揚地說道,“聽說今兒個在奉天殿裡上演了一出好戲,只可惜我沒份進去瞧不見……哎,我一大早就去了師傅那兒,可她愣是說什麼都不帶我進去,還叫來了幾個人把我看死了。等我得到消息的時候,黃花菜都涼了。對了對了,姐夫伴駕去西郊大閱了,羅師兄好像緊趕着去江南了,蕭大哥出城去接鎮東侯了,總之是萬事大吉,天下太平!”
聽陳衍得意忘形之下,連天下太平這種字眼都當成了形容詞,陳瀾不禁撲哧笑出聲來,心頭這一塊石頭卻終於落了實地。她沒有去問某些人是什麼結果,因爲這並不是她最關心的事,無論是陳衍還是楊進周,抑或始終在謀劃的羅旭,始終在出力的蕭朗,始終隱身幕後的太子,都不會任由那些陰謀者全身而退。
“娘,元宵節咱們一家去看燈吧!”見江氏只一愕就欣然點頭,陳瀾又看着陳衍,面上漸漸露出了追憶之色,“小四,你還記得四年前的那個元宵節麼?”
“當然記得,這可是我第一次和姐一塊去看燈會!”說到那一日,陳衍也是悠然神往。說起來,如今的這許多緣分,彷彿都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五百一十四章陳瑛末路
對於尋常百姓來說,滿城大索刺客的光景不過是日後的談資,但對於陽寧侯府來說自然絕非如此。儘管陳瑛遇刺,但這兒並沒有多少人守衛,無論是誰都是進出自由,因而外頭的消息自然源源不絕送了進來。朝中那些變故即便不說了若指掌,但這種關鍵時刻,羅姨娘終於拿出了從前在雲南時的精明幹練來,威國公府的渠道、侯府的鋪子、甚至她還親自驅車去了一趟鏡園,奈何彼時那邊尚未解禁,她遠遠張望着見還有兵卒就退了回來。反倒是陳汐聽說之後親自去了一趟鏡園,一直盤桓到晚上纔回來。
轉眼就是正月初五,一直靠蔘湯吊着的陳瑛終於醒了過來。渾然不知自己昏迷的這五日,正是京城塵埃落定的五日,他自是一醒過來就立時叫人,待到陳漢聞聲到了跟前來,他便費力地開口問道:“怎樣了?”
儘管只是短短的三個字,但陳漢哪裡不知道父親最牽掛的事,猶豫片刻,終究搖了搖頭。見陳瑛眼神中的期冀之色一下子黯淡了下來,他便低聲說道:“爹,這幾天發生了不少事情,等你好了再說也不遲。”
然而,話音剛落,他就覺得自己的手被什麼東西覆住了。見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從被窩中伸出了手來,他唯有暗自嘆息,遲疑了好一陣子,終究不知道從何開口。就當他打算含含糊糊矇混過去的時候,只聽到後頭傳來了一陣竜竜窣窣的動靜,回頭一瞧,卻見是羅姨娘從後頭上來,臉上表情很有些不好。
“四少爺帶着六少爺來了。”
聽說是陳衍帶了陳汀來,陳漢心頭一驚,扭頭見父親一下子面色猙獰,他竟是說不清楚心頭是惱恨還是無奈。要說對長房,他素來是感激多於反感,可這時候陳衍上了家裡來,這不啻是在父親的傷口上又插了一刀。他想了想就站起身來,可下一刻就看見一個人影進了門來。不是預料中的陳衍,而是隻有孤孤單單的陳汀一個。
儘管和這個嫡出的弟弟說不上多親近,可陳漢還是起身上了前去。果然,陳汀有些生硬地行過禮後,就低聲說道:“四哥說,他就不進來了。”
徐夫人去世多年,儘管頭上沒了正房夫人這座大山,可羅姨娘這幾年的日子說不上愜意,但昔日恩怨也淡了。見陳汀氣色很好,衣着體面,知道朱氏確實是真心疼這個孫子,她不禁暗歎一聲,猶豫片刻就讓開了路,也沒有說話,只是朝牀上指了一指。陳汀偏頭張望了一眼,一步一步衝牀前走了過去,待看到躺在那兒憔悴得不成樣子的陳瑛,他的小臉一下子白了。
“怎麼,一直給別人養着,就連我這個爹都忘了?”陳瑛竭力迸出了這麼一句話,見陳汀一絲不苟地磕頭行禮問好,可隨即就退到一邊咬着嘴脣不說話,他有心再嘲諷幾句,可身上那幾處傷口火燒火燎地疼痛,實在不想說話,他只能憤恨地冷哼了一聲。知道陳衍就在外間卻避而不見,他索性也不看陳汀,只徑直把目光轉向了陳漢。
“外頭究竟怎樣了!”
發現陳瑛說完這幾個字,就彷彿用盡了渾身力氣似的在那兒劇烈喘息了起來,陳漢掙扎了許久,終究走上前去在牀前踏板上跪了下來,輕聲說道:“皇上病體無恙,只因倭國和朝鮮刺客,因而申斥了剛回京的鎮東侯,只命其入主中軍都督府,沒有加封。朝中多位大人受了申斥,不少被貶遼東和緬甸,朝鮮使臣和倭國使臣都被趕了回去。宋閣老去祭陵了,晉王正在閉門準備婚事。”
儘管陳漢已經有意淡化那場朝廷風波,但陳瑛是何等敏銳的人?這其中不少事情他都有參與,那時候和晉王還沒翻臉時,他更是聽晉王隱隱約約提過皇帝病情相當不好,如今陳漢竟說皇帝病體無恙,這又代表着什麼?想到這裡,哪怕明知道不能妄動肝火以免傷口惡化,他仍是握手成拳使勁捶了一下牀沿,隨即才失魂落魄地軟倒了下來。
“爹,爹?”
“去把陳衍叫進來。”陳瑛艱難轉頭,見陳漢僵在那兒一動不動,他猛然間提高聲音喝道,“叫他進來!”
陳漢看了一眼兩眼滿是血絲的父親,心中倏然明白了過來。於是,他再沒猶豫,轉身站起就大步出了屋子。待到了外頭,見陳衍坐在那兒淡淡地喝茶,他就上前幾步低聲叫了一聲四哥,見陳衍擡起頭來,他卻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
“三叔這會讓想見我了?”陳衍放下茶盞,見陳漢面露尷尬,他皺了皺眉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三叔可是已經知道外頭髮生了什麼?”
見陳漢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陳衍心中冷哼了一聲,可當看到門簾一動,卻是陳汀可憐巴巴地出了屋子,他不由自主地心一軟,猶豫片刻就沒好氣地說道:“這樣,你進去對三叔直說。他不用胡思亂想,他遇刺的事情是宋一鳴乾的,這是誰都心知肚明的事,換做別人沒那麼大的膽子。他但使捱得過這一關,那就看皇上聖裁,若是……我和我姐也不會落井下石!”
話已經說到了點子上,陳衍也就懶得在這地方再磨,上前拉起陳汀就淡淡地說道:“想來你也知道,三叔見了我,只怕這剩下的半條命也得送了,所以我這就和六弟走了。若有事你讓人捎個信過來就成,尋醫問藥的事情我可以搭手,其餘的我就無能爲力了。”
見陳衍拱了拱手,隨即就這麼不管不顧出了門去,陳漢想要開口叫住他們,可聲音卻硬生生就這麼堵在了喉嚨口,竟是眼睜睜地看着人揚長而去。良久,他才滿面沮喪地回了房,見牀上的陳瑛就這麼盯着自己,他思量再三,終究還是照陳衍的話如實道來,卻不料父親不怒反喜,竟是就這麼哈哈大笑了起來。
“陳衍,還有陳瀾,你們今天可以裝孝悌,可別以爲這就贏了!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就好比老太婆當初沒想到我竟能翻身襲爵,就好比我沒想到你姐弟倆能覆雨翻雲,只要我沒死,將來就有捲土重來的一天!就算我死了……”他倏然扭頭看着陳漢,竟是滿臉的狂熱,“陳漢,你給我記住,陳衍既然開了口,就絕對不會打了自己的臉。你一定要……一定要……”
見陳瑛說着說着,喉頭彷彿堵住了似的,整張臉漲得一會紅一會白,陳漢不禁大驚失色,連忙衝上前去把人扶住。可他正打算幫陳瑛順氣的時候,卻不防陳瑛緊緊扳住了他的肩膀,那臉上說不清是猙獰還是憤怒。然而,陳瑛那話語在喉頭阻塞了許久,最後整個人竟是一頭栽倒在了他的身上。面對這突發情形,他只覺得腦際一片空白,等到反應過來叫了兩聲爹之後,發覺父親沒有任何反應,他立時扭頭看着羅姨娘大叫了起來。
“姨娘,快去叫大夫,快去……還有,把四哥和六弟請回來,快!”
那邊廂陳衍拉着陳汀走得飛快。儘管沿途不少舊家僕紛紛過來請安的請安,問好的問好,但他哪有心思理會這些牆頭草,只恨不得立時離開這個讓他有衆多不好回憶的地方。然而,他纔出了二門招手喚馬車,後頭就有人大呼小叫地一路追趕了過來。他回頭一看,就只見來的是一個大腳婆子,還沒站穩就嚷嚷道:“四少爺,六少爺,五少爺和姨太太請二位留一留,老爺……老爺不好了!”
面對這樣一個突然的消息,陳衍忍不住怔了一怔,待確定這並不是別人胡言亂語尋自個開心,他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了下來。見陳汀拽着他的袖子,整個人彷彿發起了抖,他忍不住輕輕摩挲着陳汀的腦袋,旋即扭頭衝那婆子看了過去。
“回去!”
陳衍再次抵達慶禧居的時候,聽到房裡傳來了羅姨娘的嚶嚶哭聲,看着那一個個如喪考妣的下人,他忍不住擡頭打量了一眼四周已經看不到的那一棵百年大樹,忍不住在心裡哧笑了一聲。這是他搬出來之後頭一次回到這裡,有道是物是人非,可這裡卻是人是物非,可當初雄心勃勃把這兒變了個樣子的三叔陳瑛,怕是也沒想到會有今天吧?
只不過,對於最是熱衷名利的陳瑛來說,與其被皇帝清算總賬,還是這麼死了更乾淨。死了那些恩怨便一了百了,不會再牽扯到下一代去,前提是陳清陳漢別犯糊塗!
同一天裡,陽寧侯陳瑛的死訊便在整個京城的達官顯貴中散佈了開來。這並不是太大的意外,一早太醫院中就有人說過陳瑛活不了多久,即便如此,搖頭嘆息的人仍是少過了幸災樂禍的人。消息送到朱氏那兒,朱氏信手摔掉了手中的佛珠,笑了三聲便淚流滿面,而得知消息的陳瀾卻是面露怔忡,低頭看着已經明顯有些隆起的小腹。
終於完全塵埃落定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