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路千奇怪嶽山小三俠逃亡,也奇怪副幫主迅速變臉。
但前面說過,賀路千不願肆意亂用謀逆爲罪這條漏洞。既然虎龍幫已經知趣低頭認輸,賀路千就不會咄咄逼人地強行屠戮這羣幫衆。
當然,最主要原因,是眼前這羣普通幫衆不一定都契合無間地獄的罪人標準。
賀路千理智婉拒了副幫主的妥協邀請:“酒宴就不必了。我來應京有事要辦,你們莫擋我路便好。”
副幫主卻巴巴地湊上前來:“我虎龍幫有三千弟子,耳目最爲靈通,或許能幫得上少俠。”
賀路千適才與嶽山小三俠對決,劣勢之中緊繃神經,精力全都集中在對方的劍招。此時局勢緩和,腦海裡回放決鬥畫面,賀路千漸漸意識到胡井和、包敏君面臨的壓力比他更大,遲鈍明白了嶽山小三俠爲何果斷逃亡。
繼之,賀路千也隱隱約約理解了副幫主的心態:賀路千擊退了嶽山小三俠,又具備殺穿虎龍幫分部的戰略威懾力,才能讓虎龍幫不得不忘記凌達引發的恩怨。
如果賀路千的搏殺能力稍差,例如被嶽山小三俠擊敗或者牽制住,那時候副幫主肯定又是一副嘴臉。
說來說去,還是拳頭代表正義。
國家權力來源於軍隊征戰,擊敗國內所有軍閥與國外的干涉者,就能坐穩江山。
江湖地位來源於小型衝突,擊敗所有敵對目標與其他江湖豪俠的干涉者,就能鑄就門閥尊位。
世間種種,都是一樣的道理。
戰場上沒有勝利,你說什麼都不行。
戰場上百戰百勝,你說什麼都行。
武力從來都是最終的、決定性的、一言定音的關鍵因素。
當個人武力強大到一定程度,他的戰略威懾與軍閥的軍隊震懾、與國家的暴力機關震懾,並沒有什麼本質不同。
想到這裡,賀路千一時間若有所思。
繼副幫主之後,袈裟佛僧也湊上前來示好:“貧僧是應京棲玄寺法僧三戒。貧僧久在應京,熟悉應京地理,應該幫得上少俠。”
俊秀劍客和粗狂劍客,隨後也紛紛示好。
三名俠客都有各自的跟腳,他們尊敬嶽山派的底蘊,卻不會誠心誠意站在嶽山派的立場上考慮得失。恰恰相反,如果某人或者某勢力與嶽山派鬥得兩敗俱傷,把嶽山派拉回其百餘年前的二線門派地位,大家絕對高興地放鞭炮慶祝。
賀路千隱隱猜到衆人的小心思,卻懶得與他們進行爾虞我詐交流。
賀路千正欲託辭繼續趕路,身邊的祁破奴突然因爲粗狂劍客的自我介紹而失聲驚叫:“咦,你是燕北六俠奚輝奚大俠?”
粗狂劍客奚輝驚訝望向祁破奴。
而後,粗狂劍客迅速露出驚喜笑容:“破奴,真的是你?你怎到了應京?”
原來,奚輝等六位燕北劍客,號曰燕北六俠,曾在祁破奴的父親祁鎮北帳下效力。此次護送祁破奴趕往京師告御狀,奚輝等燕北六俠亦是其中一份子。耳聽祁破奴哭泣嗓音講述數日苦難經歷,奚輝時而恨罵鐵槍會助紂爲虐,時而連聲感謝賀路千仗義出手。
等等。
賀路千自覺與祁破奴沒有多少情誼。
祁破奴既已安全回到祁鎮北餘部身邊,此事就了結。
賀路千搖頭婉拒奚輝的種種感謝,事了拂衣去態度與祁破奴等人道別:“我另有它事,先走了。”
站在祁破奴身側的竺雪梨突然出聲:“公子……”
竺老闆捨身營救祁破奴,是實實在在的救命恩情。祁破奴及祁鎮北餘部只要愛惜臉面,肯定會照顧好竺雪梨的餘生。但瞧竺雪梨欲言欲止的模樣,她似乎更願意繼續跟着相識不過二十日的賀路千。
可賀路千真的另有它事處理,暫時不方便帶着戰一檔次的竺雪梨。
無間地獄設置的1點與2點戰鬥力指數邊界,仍以速度方面的萬米長跑舉例,成績約爲83分鐘。簡單來說,如果你的速度和耐力能夠保證83分鐘之內持續跑完一萬米,無間地獄就會把你提爲戰二檔次。
反之,像竺雪梨這樣三千米都無法一口氣跑完的體力渣渣,只能列位戰一檔次。若非無間地獄戰鬥力體系裡,戰一已是最低下限,竺雪梨的戰鬥力指數估計還能繼續下調到0.5乃至0.1。
帶着竺雪梨辦事,實在太累贅了。
賀路千雖然有些不好意思,卻理智婉拒了竺雪梨的請求:“雪梨你且跟着破奴吧,咱們未來有緣再見。”
竺老闆夫婦誘發的意外事件,也徹底劃上句號。
瀟灑辭別衆人,賀路千卻沒有走向應京繁華,而是沿着來時的道路,原路返回應京渡口。藏在紙傘中的李鳳瑤驚訝不解,待遠離袈裟佛僧千餘米,她便迫不及待追問:“咦,你不是說要來應京確定一件事嗎?”
賀路千臉龐浮現莫名的微笑:“不必確認了。”
李鳳瑤哦了一聲,又問:“我的狀紙呢?”
賀路千搖頭:“也不必上遞了。嗯,你不介意吧?”
李鳳瑤當然不介意,她早就絕望放棄了青天大老爺爲她主持公道的幻想。
但賀路千爲什麼突然變卦?
賀路千突然另起話題說:“你知道律法的本質是什麼嗎?”
李鳳瑤啊了一聲,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賀路千顯然不是再問李鳳瑤,他輕聲自言自語嘀咕起來:“法律其實一點兒都不神聖,它只是統治階層的意志體現,它只是統治階層統治國家的工具。”
“我們遵紀守法做良民的本質,真相也是乖乖遵守統治階層立下的各種規矩。統治階層立下的規矩,自然總是有利於統治階層的,只要我們遵紀守法,只要我們乖乖做良民,統治階層自然而然就會得到它想要的利益。”
“瞧,依法治國的本質就這樣簡單。”
“可是,依法治國爲何這樣難呢?因爲人心貪婪,欲壑難平,得隴復望蜀,拿了八成利益之後尤想拿九成、十成,最終把溫順的良民逼到死亡邊緣。”
“爲了攫取更多利益,他們不惜毀掉自己立下的規矩,毀掉自己統治這個國家的工具。”
“延州和原州的流民叛亂,我不必親自過去,就大概知道怎麼回事。平民老百姓誰不怕死,但凡勉強吃的飽、穿的暖,誰會捨得冒着殺頭風險造反?定是當地的門閥江湖、鄉紳地主乃至官府,貪婪到連自己立下的規矩都不願意遵守,天災加人禍,最終逼得一羣平民百姓再無丁點兒活命希望,逼得一羣平民百姓被迫看淡死亡恐懼。”
“我此前說,縣令不行就上訴郡太守,郡太守不行就上訴州刺史,州刺史不行就上訴皇帝。其實啊,我的真心從未妄想誰能爲你主持公道,我只是想試試他們貪婪到何種程度,只是想試試炐朝的統治階層是否還在乎自己立下的規矩。”
“如果炐朝朝廷還在乎,或者說統治階層還有維護秩序的基本理智,我就繼續乖乖做我的順民。”
“而若炐朝立下的規矩已經徹底成爲廢紙,連統治階層的集體意志都不願意維護,這樣的國法,這樣的皇帝,真真切切一點兒意義都沒有了。到了那時候,我這樣的良民,再畏懼社會劇變,也只能被迫求生了。”
李鳳瑤有些語句聽懂了,有些語句似懂非懂,有些語句根本不曉得賀路千在說什麼。整體合起來,李鳳瑤更是一頭霧水,彷彿在聽枯燥的天書。
李鳳瑤聽都沒聽懂,怎麼回答?
賀路千卻不在乎李鳳瑤有沒有聽懂。
以上嘮叨,本就是賀路千自己說給自己聽的。
賀路千停止了自言自語,思維卻繼續發散。
魯迅說歷史只有兩個時代,一是暫時坐穩了奴隸的時代,二是想做奴隸而不可得的時代。
賀路千生在沿海某縣城,因爲父母幸運搭上國家經濟崛起的快車道,家庭條件還算可以。
在學校裡,賀路千是一名不好也不壞的乖學生;在公司裡,賀路千是一名不好也不壞的乖員工;在社會上,賀路千是一名不好也不壞的乖百姓。工作的時候努力工作,閒的時候,爬高山、下深海,在國內外知名或非知名景點匆匆忙忙旅遊,儘量享受人生僅有的樂趣,恰是一位讓人又羨慕卻又鄙視的僞中產。
可或許自幼讀書太多,賀路千其實清醒明白自己的本質。
努力工作,享受生活,遵紀守法,不過是賀路千維持基本人際交往喊出的虛僞口號。
或者說,自己給自己套了一層外罩,自己給自己弄了一個人設。
賀路千內心深處,始終認爲自己只是一名奴隸。
一位滿足坐穩奴隸時代的奴隸,一位甘心活在盛世的奴隸。
這沒有什麼不好。
盛世的奴隸,總比想做奴隸而不得的亂世強。
那時候,賀路千不想改變,也不願意去改變。
因爲賀路千熟讀歷朝歷史,深深明白改變的代價有多沉重,深深明白跨越階層壁壘有多難。
賀路千不想活的太累。
所以,賀路千習慣性地遵紀守法,習慣性地做順民、良民,渴望統治階層守住自己立下的規矩。
只要基本規矩還在,只要基本法律還在,姑且這樣活一日是一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