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鴻上前和杜海握手,微笑說道:“杜工,身體好些了吧?”
杜海忙即說道:“好些了好些了,好得多了。
馮淑梅在一旁插口道:“養了差不多一個月,是比以前好得多了,就是……醫生說,老杜這個情況,傷到了內臟,以前治療不及時,變成慢性病了,起碼還要養個一年半載的,才能慢慢好起來。”
馮淑梅的語氣之中,充滿着擔憂之意。
鄭曉燕便問道:“馮大姐,廠裡已經開始發生活費了吧?”
鄭曉燕讓小婕叫她“玲玲姐”,然後自己叫馮淑梅“馮大姐”,這輩分是亂得一塌糊塗了。不過鄭大小姐行事,歷來就是天馬行空,纔不去理會這些呢。
“發了,十號發的吧。紀委的人,說要把譚玉忠抓起來,廠裡就發生活費了。不過,鄭主任,我們聽說前幾天譚玉忠已經被抓走了,那今後廠裡還會不會發生活費?”
馮淑梅有點擔心的說道。
杜海自從住院之後,醫療費用都沒用自己掏,聽說是省委政法委那邊給打了招呼。但馮淑梅總覺得這事不保險。那時候,當着省委書記和省長的面,政法委書記田興凱做了指示,當然管用。然而時間一長,這個指示是不是還管用,那就不好說了。馮淑梅自然是希望杜海能夠一直在醫院住着,就像醫生說的,養個一年半載,徹底把傷治好再出院。杜海是技術人員,工程師,身板本來就不結實,加上四十幾歲的人,抵抗力遠不如年輕人那樣厲害,這傷要是沒有養利索就出院,今後要是有個反覆,卻又如何是好?
只是現在工廠依舊停工,連廠長都被抓走了,是不是能夠繼續發放生活費,都還是個問題,杜海這醫療費,那是不用指望工廠給報銷了。萬一省委政法委那邊也不再給打招呼,豈不又是兩邊不靠的局面?
“馮大姐,別擔心。”
劉偉鴻微笑說道,眼神清澈,似乎能夠一下子就看到人的心裡去。
對於馮淑梅這些基層下崗職工心裡的擔憂,劉偉鴻可謂是瞭如指掌。重生之前,劉偉鴻在楚南省農科院做副研究員的時候,和下崗職工打交道多了,其中兩位,還是他的大學同學,大家經常湊在一起喝老白乾就花生米。
“杜工的醫療費用,還有付強的醫療費用,都有人出。你們安心養好傷,別的事,不用想得太多。”
“啊?那敢情好……劉局長,誰幫他們出醫療費啊?”
馮淑梅聞言大喜,隨即又有點忐忑地問道。
難不成這世界上真有活菩薩救世主?
鄭曉燕笑道:“韓永光啊,韓七爺!他給你們出醫療費。”
“韓永光?”
馮淑梅不由一聲驚呼,臉色大變。
付強也跟着叫道:“他放出來了?”
說着,付強的眼神就往小婕身上瞥去,只見小婕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這個韓永光,絕對是小婕一家人的噩夢。
鄭曉燕哈哈大笑,說道:“瞧把你們嚇得。他想出來,要等下輩子了。這一輩子,那是一點希望都沒有的。不過他是真有錢,政法機關已經查封了他所有的公司和財產,錢多得很。支付你們倆的醫療費和營養費,還有誤工費什麼的,不過是小菜一碟,沒什麼好擔心的。是他指使流氓混混把杜工和強子打傷的,這些費用當然要由他來支付。反正那錢,最終也得沒收上繳國庫。”
馮淑梅長長舒了口氣,說道:“原來是這樣,我的媽,嚇死我了,我還以爲……嘿嘿……”
杜海說道:“你呀,就是瞎擔心。韓永光那種人,你別看他平時很囂張,那是政府沒跟他動真格的。一跟他動真格的,立馬完蛋。”
杜海邊說,便狠狠瞪了付強一眼。大約在杜海心目中,付強和韓永光也屬於同一類人吧。只是混賬的程度,略有區別。
付強便縮了縮脖子。
這一切,自然逃不過劉偉鴻和鄭曉燕的眼睛。
劉偉鴻微笑說道:“杜工,你安心養傷,等二重開工了,還得你們這些老職工回去上班,恢復生產呢。”
“二重開工?劉局長,您是說,我們二重還能再站起來?”
杜海這一喜,當真非同小可,急急問道,臉上露出極其歡喜又極其忐忑的神情。
劉偉鴻笑道:“當然要再站起來。這麼大一個工廠,五千多職工,加上家屬一萬多人,哪能就這麼垮下去?這可是個大問題。”
鄭曉燕馬上說道:“對啊,杜工,咱們這回來遼中,就是要解決這個問題的。”
“哎呀,那太好了太好了……”
杜海連連搓着手,蒼白的臉上泛起紅暈,喜不自勝。要說以前工廠一直在開工的時候,他們這些職工習慣成自然,對工廠的感情也沒有那麼深厚,都被日常工作和日常生活所取代了。誰能一天到晚感情氾濫?可工廠這一停工,大家忽然便意識到,原來工廠對大夥是如此的重要。沒有了工廠,他們一下子就變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兒。
劉偉鴻說道:“這個事,要作爲重點來解決。”
這些日子,如同劉偉鴻所言,國務院國資辦督察局的工作重點,開始轉移。不再是調查企業倒閉的原因,而是轉向讓企業重新站起來的可行性研究。說起來,這不是督察局的主要工作內容,但劉偉鴻辦事,從來不這麼拘泥不化。在他看來,這本就是一件事情的兩個方面。就好像警察辦案,你不能光調查死者是怎麼死的,是怎麼被兇手殺死的,你還得把兇手抓起來,判刑。這個案子,纔算是真的辦利索了。
“太好了太好了,這下大家都有奔頭了。”
杜海一迭聲地說道。
馮淑梅忽然意識到,劉偉鴻和鄭曉燕來了好一會,都還站着呢,連忙說道:“劉局長,鄭主任,兩位快請坐,快請坐!”一邊說,一邊將小凳子搬過來,擱在劉偉鴻和鄭曉燕身邊,又對小婕說道:“小婕,快,洗水果。”
“哎!”
小婕連連點頭,拿起幾顆水果就往門外走去。
那時節的病房,房間裡可沒有水龍頭,也沒有衛生間,要洗漱或者如廁,都得出門。
鄭曉燕笑着說道:“小婕,別忙。我還有話跟你說呢。”
“哦……”
小婕便乖乖地站住了,瞪着烏溜溜的大眼睛,很認真地望着玲玲姐,等她示下。
鄭曉燕又摸了摸她的頭髮,臉上露出愛憐的神情,再看看付強,微笑問道:“怎麼樣,小婕,你和強子的事,定下來沒有?”
小婕不防鄭曉燕忽然會問出這種話來,頓時鬧了個大紅臉,低下頭,變得極其忸怩。付強則咧開大嘴,嘿嘿地傻笑。杜海和馮淑梅卻很是尷尬。如果別人當面說這種話,杜海肯定翻臉,可是鄭曉燕自然另當別論。細論起來,劉偉鴻和鄭曉燕,可都是他一家的大恩人,也是二重的大恩人。
“小婕,咱們先不管其他的,就問你一句,你喜不喜歡他?”
鄭曉燕依舊笑着,語氣卻認真起來。
小婕咬着嘴脣,穿着塑料涼鞋的小腳,無意識地在地面劃來劃去,俏臉紅彤彤的。
病房裡忽然變得很寂靜。
杜海馮淑梅,乃至付強,都很緊張地望着小婕,等她“做最後的決定”。
“小婕,要說實話!”
鄭曉燕又加了一句。
“喜歡……”
稍頃,小婕終於開口了,聲音很小,但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小婕!”
杜海驚怒交集,大喝了一聲,臉上立即浮現出兩塊不正常的酡紅色。
鄭曉燕又笑起來,轉向了杜海,說道:“杜工,你先別急。強子,你也別得意,我還有話說。”
強子連忙縮了縮脖子,神情又是尷尬又是歡喜無限。
杜海的臉色陰沉下來,只是礙於鄭曉燕的身份,一時之間,不好開口駁斥。
鄭曉燕收斂了笑容,認真地說道:“杜工,我知道你看不上強子。但請恕我直言,你確實對強子有偏見。強子是有很多缺點,脾氣不好,喜歡衝動,也幹過些壞事。不過他本質不壞,爲人又講情義。只要今後走正道,我看也未必就肯定沒出息。”
杜海悶悶地說道:“我看不出他能有什麼出息。”
“杜工,出不出息,真的那麼重要嗎?他爲了小婕,可以連命都不要。有幾個女人,能找到這種真心疼愛自己的男人啊?”
鄭曉燕輕輕感嘆了一句,隨即又轉向付強。
“強子,自己爭口氣,成不?大老爺們,別讓人看扁了。”
“成!玲玲姐,我肯定爭這口氣!等我一出院,我就去搬運隊扛大麻包。我有勁,我死命幹活,肯定能養活小婕的。”
強子下決心似的說道,也跟着小婕叫“玲玲姐”。
鄭曉燕哈哈大笑,豎起了大拇指,說道:“好,這纔是老爺們的範兒,夠氣魄。不過強子,你不用去扛大麻包了。等你一出院,上首都去,玲姐那公司,招你了。你好好工作兩三年,我保證你風風光光地回安北來,不比任何人差。怎麼樣,信得過吧?”
“成!信得過!我都聽玲姐的!”
強子重重點頭,豪氣勃發。
鄭曉燕點點頭,又輕輕撫摸着小婕的頭髮,柔聲說道:“小婕,女人這一輩子,有個男人願意爲自己去死,真的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