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北市人民醫院外科七病室,頭頂的風扇“呼呼”地轉,但病房裡還是非常的悶熱。
九四年那會,安裝有空調的病房可不多,縱算是安北市人民醫院這樣等級的醫院,也只有幾間特護病房和高幹病房,安裝了空調。普通病房就是兩把吊扇。就這條件,還算是很好的。一些條件較差的醫院,大大一間病房,就一把吊扇而已,還不一定轉。
付強躺在病牀上,圓溜溜的腦袋上,包裹着一層又一層的紗布,顯得很是滑稽。儘管熱得渾身冒汗,他居然還是穿着醫院發的長袖病號服,將身子緊緊包裹起來。兩條胳膊上都打着石膏板子,綁起來吊在脖子上。
在春城大酒店門口,付強死命的維護小婕,被馬猴等人圍毆,鐵棍雨點般砸下,他爲了護住要害,兩條胳膊都被打成了骨折。
都說傷經動骨一百天,如今纔過去了不到一個月,自然還沒有好利索。不過醫生說,他身體底子很好,體格強壯,受傷之後,送醫比較及時,恢復就很快,再過幾天,就能拆石膏模板了。當然,要想完全康復,盡復舊觀,那還要等兩三個月。
小婕坐在牀頭,很細心地在削着一個大鴨梨。
小婕依舊穿着洗得發白的小碎花布裙,頭髮在腦後紮成一個馬尾巴,明豔的小臉上,紅彤彤的,顯得十分的青春嬌豔,不時盪漾出開心的笑容。
很快,鴨梨就削好了,小婕又細心地切成小片,擱在一個小碟裡,用牙籤簽着,準備餵給付強吃。這段時間,主要是她在醫院裡照顧付強,當然,付強的父母也會過來接班。
春城大酒店依舊在停業整頓,小婕不能去那邊賣花了。
眼見得小婕白生生的小手簽了同樣潔白的梨塊伸到自己嘴邊,付強心裡頭比喝了蜜還甜,卻並不張口去接,低聲說道:“小婕,先給叔吃吧,我不餓。”
小婕輕輕“啊”了一聲,俏臉上飛起兩朵紅霞,忙即站起身來,端着小碟,向對面的病牀走過去。對面病牀上,躺着她爸爸杜海。
杜海幾乎是和付強同時入住安北市人民醫院的。那天晚上,省委政法委書記田興凱的秘書親自前往工業北路派出所要人,派出所的同志,絲毫也不敢怠慢,馬上就將杜海放了。被馬猴等人抓到派出所的過程之中,杜海拼死反抗,自然被收拾得夠嗆。從派出所出來的時候,滿頭滿臉都是血糊糊的,氣息奄奄,幾乎沒辦法自己走路。
田興凱的秘書得到過政法委書記的明確指示,如果杜海受傷了,必須馬上送往醫院治療。秘書自然堅決貫徹落實田書記的指示,當即將杜海送到了安北市人民醫院。說起來也是巧了,竟然和手術後的付強安排在同一個病房治療。
這倒是方便了照顧,杜家和付家,有時候只要來一個人,就能把他倆都照料了。
只是付強卻不免尷尬,每次面對杜海的時候,都有點不自在。
一開始,杜海自然是很不待見付強,後來得知付強曾經拼死維護小婕,對他的觀感,略有好轉,至少不再對他疾言厲色。不過隨即,杜海又被氣得頭暈。
原因還是出在小婕身上。
小婕竟然盡心盡力地服侍付強養傷,很多時候,照顧付強比照顧他這個老子還要周到細緻。比如現在,小婕不就將自家老子拋到了腦後,只顧喂付強吃梨?
作爲一個過來人,杜海清楚地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要說讓杜海同意付強和小婕談朋友,心裡頭那個彎子,無論如何都轉不過來。他對付強的壞印象,實在太根深蒂固了。
只是杜海沒有多少力氣去呵斥小婕。
他的傷勢,較之付強還要嚴重,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尤其是舊傷,因爲當時耽誤了治療,已經嚴重損害到他的內臟器官和身體的整體免疫力,按照俗話說,就是“傷了元氣”。考慮到他是省委政法委書記的秘書親自送過來就醫的,安北市人民醫院對此非常慎重,專門組織了專家會診,爲他設計了一套完整的治療方案。
經過一個月的治療和調理,杜海的傷勢,大有起色,不過比付強的恢復速度,自然是大大的不如了。付強除了腦袋和雙臂的骨折暫時還沒有拆石膏,其他方面,已經沒有大礙,可以下牀自如活動。杜海卻多走幾圈都會累得不行,喘息不已。
無論他怎樣對小婕吹鬍子瞪眼睛,甚至當着付強的面直截了當告訴小婕,想要和付強好,除非把他殺了,卻是不能改變小婕的決心。小婕也不跟他頂嘴,只是低眉順眼地聽着,一聲不吭,實在被罵得狠了,就掉眼淚,但依舊在行動上明白無誤地表示了自己的決心。
杜海好幾次都幾乎被氣得暈過去。
付強又是感激又是甜蜜又是尷尬,卻也並不迴避“矛盾”,每次杜海怒斥小婕,或者直接罵他付強,他都乖乖地聽着,絕不頂嘴,只是嘿嘿地笑。
付強未必就懂得什麼策略,他只是秉承着一個樸素的道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既然小婕下定決心跟他好,那杜海今後就極有可能是他的岳父老子。岳父老子要罵,自然只能由得他去罵,就好像自家老子罵一樣,乖乖聽着就是了。
“爸,吃點水果吧……”
小婕端着碟子走過來,細聲細氣地說道。
“不吃!”
杜海硬邦邦地一口拒絕,隨即將腦袋扭過一邊,似乎連自己女兒都“恨”上了。
“爸,吃點吧,天氣太熱了,吃水果解暑的。”
小婕繼續做工作。
“說了不吃就不吃,囉嗦什麼?”
“叔,小婕是一片孝心,你就吃點吧。”
付強又忍不住出來勸解。
殊不知如此一來,只有火上澆油,惹得杜海益發的沖沖大怒,眼珠一瞪,喝道:“我跟我閨女說話,要你插什麼嘴?”
付強就嘿嘿地笑,也不惱。
“爸,那我給你擱這裡啊,你想吃了就吃幾片。”
小婕說着,將小碟輕輕擺放在牀頭櫃上。
“不吃不吃,拿走拿走。”
杜海揮舞着手臂,一迭聲地吼道。
“喲,杜工,怎麼又在和人置氣呢?”
正當小婕進退兩難之時,門外忽然響起鄭大小姐帶着磁姓的優雅女聲,隨即小皮鞋咯噔咯噔地敲打着水泥地面,黑衣黑裙的鄭大小姐嫋嫋娜娜地走進了病房。
和她並肩走進病房的,是身着短袖白襯衣,黑西褲,黑皮鞋,領導幹部風範儼然的劉副局長。
“呀,玲玲姐……”
小婕頓時歡呼起來,疾步迎上前來。
杜海和付強住院期間,鄭曉燕曾經來看望過一回,將自己的姓名職務都告知了小婕等人,一開始,小婕堅持尊稱她爲鄭主任,在鄭曉燕的堅持之下,小婕只好改口叫玲玲姐。
實在小婕的心裡面,一見到玲玲姐,就有說不出的親近之感。
這也是鄭大小姐的本事。
身爲京師衙內圈子裡的大姐頭,鄭曉燕的親和力,確實非同一般,頗有一羣小兄弟小姐妹對她死心塌地的敬服。
“小婕,越來越漂亮了啊。”
鄭曉燕也很喜歡小婕,笑嘻嘻地拉住她的手,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腦袋,讚歎道。
“玲玲姐纔是真漂亮呢。”
小婕仰頭望着鄭曉燕,由衷地說道。
鄭曉燕身材本來就高挑,又穿着高跟鞋,小婕每次和她面對面的時候,都需要擡頭仰望。
鄭曉燕捏了捏小婕的臉蛋,笑道:“小丫頭片子,嘴巴那麼甜。”
小婕便嫣然一笑,一眼瞥見劉偉鴻,連忙收起了笑容,微微朝劉偉鴻鞠了一躬,低聲說道:“劉局長,您好!”
對劉偉鴻,小婕有着天生的敬畏。
就是這個人,一句話不說,就將橫行安北十數年的韓永光韓七爺給收拾了,如同收拾一隻小雞仔似的。只是一舉手之間,看似強大無比,不可戰勝的韓七爺,就此覆滅。
“老杜,劉局長和鄭主任來看你呢……”
跟劉偉鴻鄭曉燕一起進門的,是老杜的愛人馮淑梅,急匆匆的來到牀邊,攙扶杜海下牀。貴客親自登門,杜海再大咧咧地坐在牀上,未免太過失禮。
對劉偉鴻和鄭曉燕,杜海此時的觀感,自然完全不同,在馮淑梅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客氣地說道:“劉局長,鄭主任,兩位好。”
付強早已從牀上跳了下來,站在那裡嘿嘿地笑,眼裡露出又是親近又是仰慕的神情。在此之前,付強沒有服氣過誰。但經歷了春城大酒店門口那生死一幕之後,付強終於認識到,自己以前那種盲目自信的心理,是何等可笑。
如果不是劉偉鴻和鄭曉燕及時出手,不但他姓命難保,小婕也早就被韓永光玷污了。
自己面對韓永光,沒有絲毫抗拒之力,連女朋友都險些保不住,而韓永光面對劉偉鴻和鄭曉燕,也是一樣的情形,轉眼之間,便是粉身碎骨的滅頂之災。
付強這種崇尚實力的年輕人,最佩服的,自然也是遠比他強大得多的厲害人物。現如今,付強對劉偉鴻和鄭曉燕,那是死心塌地的敬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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