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想洗耳恭聽,史老傳授的經驗都是無價之寶,他肯對自己說,也是看得起自己。爲官之道,爲人之道,都有許多講究許多竅門,非真正信任之人,不可透露。今天史老叫自己看,看來還是大有深意。
他又看了李丁山一眼,李丁山衝他微微點頭,意思是,史老說,我們聽,機會難得,要好好把握。
夏想就接過史老的話,好奇地問:“什麼現象?以史老的眼光發現的問題,肯定特別獨特,一定有驚人的發現。”
“倒談不什麼驚人的發現,只是覺得其實說起來最後成就大事者,都有幾個共同點罷了……”史老喝了一口茶,微微閉上了雙眼,似乎在回味茶水的清香,過了許久,才睜看眼睛,看着夏想和李丁山會心地一笑,“我話說了一半,你們兩個怎麼都不問一問是什麼共同點?”
夏想和李丁山相視一笑,說道:“聆聽史老的教誨,要有機遇,更要有耐心。”
“啪”的一聲,史老將手中的健身球放在桌子上,用手指指了指夏想,衝李丁山笑着說道:“丁山,我現在才相信你的眼光也是不錯,這個小夏,一開口就說出了兩個共同點,不簡單——他說對了,成大事者,首先機遇和耐心,缺一不可!”
夏想不好意思地笑了:“史老說笑了,也誇錯了,我只是說要聽史老的教誨,首先要有機遇,然後更要有耐心,可不是說成就大事的人的共同點。”
史老擺擺手:“小夏,在我面前不必謙虛,你能意識到這兩點,就證明你有這方面的基本素養,也說明你意識到了機遇和耐心的重要性。機遇聽起來有點唯心的意思,其實不然,機遇,從來是爲時刻做好準備的人所準備的機會,是對他們努力付出的一種回報。但能不能抓住機遇,還要看他有沒有足夠的耐心。”
今天的史老,精神狀態非常好,也談興很高,他索性也放下柺杖,一手捧着茶壺,一手做出手勢,繼續侃侃而談。
“爲官之道,有一句老生常談的話就是,要做官,先做人。做官之人,在官場上要先和上下級處好關係。上下級也好,黨和國家也好,每個人每天要面對的,還是要具體到個人。所以集體和組織,其實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對黨負責對國家負責對人民負責,歸根結底,還是要具體到對某一個人負責。做官先做人,看似淺顯的道理,卻有許多人過不了關。”
“弄清了集體和個人的關係,就要在心中樹立起一個信念,就是我當官是爲了什麼?是爲了個人的榮華富貴,還是爲了百姓的安居樂業。說一句大實話,沒有幾個真正當官的人,進入官場的根本原因是爲了天下的黎民百姓。倒不是我矯情,也不是以已度人,而實事求是地講,因爲在一個人沒有身居高位之前,是沒有俯視天下的眼光和胸懷的,就算有人口口聲聲說是作官是爲了天下百姓的幸福,也只是表演給別人看罷了。一個人,只有站在了高位之上,只有在滿足了自身需要,沒有了後顧之憂之後,纔會心懷天下,情繫蒼生!”
夏想聽了,心中閃過一絲明悟。
今天史老的話,句句肺腑。作爲一個老黨員和前省委書記,能夠說出這樣的大實話,也是他真正不把自己當成外人,說出了交心之話。夏想也不是完全反對口號主義和標語主義,但真正深入官場的人,又有幾人將對外宣傳的漂亮的口號和標語當成真事?當自欺欺人成爲一種傳統,成爲一種文化,對一個國家來講,其實是一種悲哀。
更是一種社會的退步。
許多事情大家心裡都清楚,也明白說出來的都是假話,但人人都說,都還說得慷慨激昂。就象許多被拿下的貪官一樣,天天講反貪,天天講高尚和道德,而且他表面還煞有介事,穿着樸素,口號喊得響亮,被查處之後,許多人還難以置信如此艱苦樸素的人,也會貪污上千萬?
更有爲了當官連親生父母都不認的人,不但僞造學歷,連履歷、姓名甚至年齡都是假造的,爲了爭奪乾爹死後的千萬家產,不惜和人家的親生女兒搶遺產。結果東窗事發,被人揭了老底,最後丟官入獄,還名聲掃地。
夏想理想中的官員是,可以有私心雜念,但在滿足了一己之私之後,必須有一顆爲民請命的公心,不能當官的目的只是爲了升官發財。沒有人可以真正做到大公無私,都是有七情六慾的人,以聖人的要求來要求官員,不如用嚴格的制度來制約官員。
真要想以道德規範來約束人的思想行爲,任何規章制度都不如宗教的力量來得完美。
“不說別人,先說我的經歷。在我從市長升到市委書記的時候,有一個關卡,就是上級領導本來想空降一個書記過來,在空降之前,前來市裡徵詢一下各個常委的意見。結果省委組織部的人本來想在當地停留三天,結果不到一天就返回了省城,三天後就任命就下來了,我坐地轉正,由市長接任書記……”史老說到往事的時候,臉上堆滿了笑容,眼神中閃動着一種回憶的光芒,緩緩地轉動手中的紫砂茶壺,“知道爲什麼嗎?是因爲我這個市長做得足夠好,和所有的常委都和平共處?還是因爲我軟弱可欺,大家願意讓一個性子綿軟的人當書記,好過空降一個不知根知底的人?……都不是!”
史老的問題不需要夏想和李丁山回答,他是自問自答:“我當市長的三年裡,得罪過不少常委,也和許多人頂撞過,而且在原則的問題上,從來沒有退卻過,可以說,許多常委都對我有意見,甚至說句不好聽的話,他們對我接任書記,大部分還有牴觸心理。但最後爲什麼省委組織部來人,他們都不約而同地還是想要讓我坐地轉正?就是因爲有一點我讓他們放心,我是一個強勢市長不假,我也做不到絕對的公正,但我在許多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不肯退讓一步,絕對堅持一個公正的原則,而且在許多人的爭鬥之時,保持中立。還有一點,不該自己沾手的利益,絕對不沾。再多的錢放在眼前,也不動心。因爲每一個人都有底線,做事情要堅持不要過界。所以在他們看來,我當書記雖然不是最好的選擇,但因爲我堅持公正,在他們的心目中,就有了足夠的公信力。”
夏想暗暗替史老總結出了又一個共同點,就是堅持原則,保持一顆公正之心,身居高位,要努力做到不明顯的偏向!
史老接下來又講了他由省長升任省委書記之時的一件事情。
史老擔任省長時,燕省省委書記爲人非常低調,不過他雖然低調,卻是一個原則性極強的人,而且他的個性很強,一般認準的事情,認準的人,別人很難讓他改變看法。史老和他共事之時,沒少發生過矛盾。因爲史老的性子也有不服輸的一面,就和書記多次在常委會上爭吵。
等書記卸任時,上級領導徵求他的意見,是不是史老適合接任書記,他直接給史老下了結論:“只有省長之才,沒有書記之能。”因爲他在京城之中有非常強硬的後臺,他的話分量很重,直接影響到了上層對史老的看法。
後來上層決定,要平調史老到另外一個省任省長,空降一名書記過來,再從副省長中提一名省長上來。其實就相當於再讓史老幹幾年省長,就差不多退了,以後沒有再當上書記的可能,基本上是前途無望了……
史老聽到消息後,大驚,當時已經下班,他就直接找到書記的家,要求面談。書記隔着門,在門口對他說道:“該說的話,我已經對中組部說完了,你再找我也沒有用處了,我不會改變對你的看法。”
史老知道書記的意見,對他的影響很大,也知道他的性格非常固執,輕易不會改變。他和他共事多年,對他的脾氣早就瞭如指掌,但事關自己一生的前途,不得不賭上一把,就一臉真誠地說道:“辛書記,我找您來,只說三句話。第一句話是,我和您搭班子幾年來,雖然和您經常發生衝突,但請您用心想一想,有哪一次衝突和矛盾,是因爲個人原因而起?第二句話是,我當省長几年來,得罪過不少人,也提撥過不少人,您可以對照一下,我得罪過的人和提撥過的人,現在在工作崗位上的表現如何?第三句話是,我在擔任省長的幾年裡,做出過什麼成績?爲燕省的經濟發展做出過多大貢獻?爲燕省引來多少投資?想必您心裡有數。從真正出於爲燕省人民的角度考慮,您再仔細考慮一下,我是不是適合接任書記一職!”
史老說完,也不理會辛書記的表情和反應,一刻也沒有停留,轉身下樓。
幾天後,史老接到了中組部的電話,讓他做好心理準備,接任省委書記。
“官場上的事情,有時在看不清楚方向的時候,就要憑藉自己的直覺,去賭一把。賭對了,就有可能平步青雲。賭輸了,或許會一敗塗地,又或者會原地踏步。但不管怎樣,成大事者,都要有在關鍵時候賭上一賭的決心和勇氣,何況,人生不也是一場豪賭嗎?”史老哈哈大笑,一口將茶壺中的茶水喝完,伸手將茶壺遞給李丁山,“丁山,替我續滿水!”
李丁山起身去續水,史老意味深長看着夏想,突然發問:“小夏,你聽了我的故事,有什麼感想沒有?”
夏想從史老藉故讓李丁山離開就知道,他肯定有話要私下裡對自己說。聽到史老的問題,他微一思索,就說:“史老最後找辛書記的舉動,看似魯莽,實際上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結果。首先,您對辛書記的爲人比較瞭解,知道他性格在剛強之中,也有分清輕重的一面。否則如果辛書記只計較個人恩怨,不顧全大局的話,您再找他解釋也無濟於事。其次,您對辛書記說的三句話,句句精闢,直指人心,讓辛書記想不到拒絕的理由。他不收回他先前對上層所說的話,就成了他公報私仇,就成爲他公私不分。最後最關鍵的一點,其實您還是在告誡李書記和我,在官場之上,不管身居哪個位置,一定要堅持公正的原則不可動搖,只有有了公正之心,爲人處世纔有公信力,才能在關鍵時刻,得到上級領導的賞識!”
史老聽夏想說完,只是饒有興趣地凝視夏想的雙眼,眼中流露出一絲笑意,卻一言不發。
夏想也迎着史老審視的目光,臉上帶着謙遜的微笑,耐心地等候史老開口。
直到李丁山拿着茶壺回來,史老伸手接過茶壺,纔會心地一笑,卻沒有對夏想說話,而是對李丁山說道:“丁山,你總結一下爲官之道,凡是升到高位之人,都有哪些共同點?”
李丁山也是有所領悟,他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想,說道:“首先要有機遇和耐心,其次還要保持一顆公正之心,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原則不能丟,就算做不到絕對公正,也不能有太明顯的偏向,否則無法服衆。最後,還要有敢於賭上一賭的勇氣……”
“說得基本正確,我再問你,我最後找辛書記面談,是出於什麼心理?”
“當年您已經無路可退,也是抱了背水一戰的決心,勝了就是賭對了,敗了,也沒有什麼損失……”李丁山猶豫片刻,說了心中所想。
“沒有了?”史老含蓄地笑着再問。
“據我猜測,就是這些了。”李丁山也沒有猶豫,點頭答道。
“所以說,丁山,你在某些方面不如小夏深刻,也不如他看待問題的角度刁鑽。賭博也要講究技巧,如果不是我覺得足夠了解辛書記,找他打出人情牌,我就不如直接到京城,找上層打出悲情牌。在官場上,能將問題在自己控制的範圍內解決,就儘量不要驚動上層。否則很容易給上層留下輕浮或是辦事不力的印象,即便過了眼前的一關,以後的關卡,就很難再過了。”史老伸手拍了拍夏想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小夏,我老了,照顧不了丁山幾年了,也只能將他扶到廳級的位置上,再以後的路子,就只能全靠他自己了。他的性格中有浮躁的一面,也許他自己都沒有發覺,也許你也認爲他經過這兩年多的磨練,已經克服了急躁的心理。但我清楚,江山易改本性難易,他的性格缺陷,始終存在,只不過因爲有你在他身邊,一直沒機會暴露出來罷了。”
李丁山被史老當面批評,又說他不如夏想,臉上沒有一點難堪的表情,相反,還一臉誠懇地說道:“您說得對,我也知道自己的缺點,但已經定型,改是改不了了。我在壩縣,因爲有小夏一直在身邊,有他出謀劃策,爲我謀定而後動,所以沒有做出什麼錯事。來到安縣,又和小夏一起,他一切事情都理順得十分清晰,我的書記的位子才做得十分安穩,可以說沒有小夏的輔助,就沒有我今天的政績!”
這一句話分量很重,夏想急忙站起來:“李書記,您可別這麼說,太言重了,我擔當不起!”
“坐下,小夏!”史老不知何時又拿起柺杖,重重地朝地上一放,十分嚴肅地說道,“你擔得起他的感謝,如果你覺得擔當不起,就是以後不想再幫丁山了。”
夏想只好坐下,不好意思地笑了:“史老,您和李書記一個紅臉一個白臉,讓我當晚輩的怎麼都不是。您就直說好了,以後想讓我怎麼幫李書記,怎麼和李書記在官場上共進共退,就是您一句話的事情,我聽着就是。”
史老眉開眼笑:“小夏,你有一點不好,就是太聰明瞭。我還沒有開口,你就想到了我想要說什麼……不過我最欣賞的還就是你的聰明。我要的不是你如何幫丁山,而是想讓你給我一個承諾,就是今後在官場之上,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走到哪一步,不管你和丁山因爲什麼原因產生了衝突和矛盾,請記住一點,丁山永遠不是你的敵人,你也永遠也別把他當成你的敵人!就算丁山一時想不開,和你決裂也好,請相信你自己的判斷,丁山是一個好人,他對你永遠不會有私人恩怨!”
夏想怦然心驚,又忽地一下站了起來,一臉驚慌:“史老您何出此言?雖然我一向沒叫過李書記李叔叔,但在我心目中,他一直是我最親近的人之一,就和我的親叔叔一樣。就算我和他對某些問題看法有不同意見,也是因爲公事,絕對不會和他成爲敵人!”
史老壓壓手,意思是讓夏想坐下,李丁山則直接伸出手,將夏想拉回到座位上。
“我也知道以你的性格,寧肯自己退讓,可能也不會和丁山發生直接衝突。但官場上的事情,錯綜複雜,又瞬間萬變,或許有時你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得不和丁山爲敵。真要出現這樣的情況,我只希望你記住一點,小夏,不要假做真時真亦假,而要真做假時假亦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