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陳玉蘭的話,我心中也是驚駭不已,想不到這常家大院,當年還有如此轟轟烈烈的壯舉,那位忠義剛烈的常老太爺,更是讓人欽敬不已。
只是這位陳玉蘭,當年既然跳井而亡,卻又爲何活了下來,而且還有這麼一個怪物般的兒子呢?
陳玉蘭對我說,當年那口井已經棄置不用,她跳下去之後才知道,裡面的水並沒有多深,而且在井壁上還有一條通道出口。
當時陳玉蘭見無法尋死,便想從通道爬出,來到那座石室後,石室門忽然關閉,將她困在裡面,她也因此發現了常家的秘密,原來那石室裡堆滿了烈性的炸藥。
她這才明白常老太爺竟有着如此驚人的計劃,可惜還沒有實施就被日本人包圍,她又想從另一側出去,但出口處機關緊閉,她一時無法出去,竟就這麼被困在了密道之中。
後來她費盡力氣終於打開機關,得見天日的時候,才發現出口處倒臥着一具屍體,正是常家的一個小廝,名叫順子的,看他的動作和姿勢,似乎是想要進入密道。
陳玉蘭不由悲從心來,她知道這一定是常老爺子最後的一擊,要點燃地下埋藏的炸藥,和那些日本兵同歸於盡,可惜卻功虧一簣,沒能成功。
她跑進院子裡,看到遍地的屍身,鮮血。
後來,鄉親們趕來滅火,收殮屍體,但她容貌已毀,如同厲鬼,她不願見人,從此就藏身在密道之中。
後來,卻有一位常老太爺生前的好友找到了她,要她將常老太爺好生安葬。
在這個人的口中,她得知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
同時,也聽說了常瀾生沒有死,而且將常家老宅典押出去的事情。
再後來,她吃光了常家老宅裡的糧食,就出去外面的亂葬崗墓地裡找吃的,偶爾也能找到些供果充飢。就這麼過了幾年,一次無意中,她在荒草叢中發現了一個被遺棄的怪嬰,她同情那個嬰兒,就將其抱回常家老宅,撫養長大……
陳玉蘭說到這裡,我已經徹底明白了,心中不由大爲感慨,原來這個壯漢,是陳玉蘭撿到的一個棄嬰,如此想來,這幾十年中,她真是受盡了人間的苦難,如果那個常瀾生還活着,就應該立刻跪倒在她的面前,爲自己當年的過錯懺悔一生。
我剛剛想到這裡,只聽身後傳來撲通一聲,回頭看,常中華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此時竟已是淚流滿面,跪地低頭,泣不成聲。
“大娘,是我爹當年對不起你,是他害你孤苦一生,可是他真的不知道你還活着,這些年裡,他不止一次的提起過你的名字,甚至在福建家裡,還有你老人家的靈位,日夜祭拜啊。我這次回來,就是爲了完成我爹的遺願,他讓我找到爺爺和你,他說,他一生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們,還有常家
上下老小。”
陳玉蘭嘴角微微牽動,彷彿在笑,她緩緩移動目光,望向了祠堂中的那排靈位,喃喃道:“你爺爺的遺骨,我早已交給你了。至於我的靈位,幾十年前就擺在這常家宗祠了。陳玉蘭早已死了,早在那場殺劫中死了,她生是常家人,死是常家鬼,只可惜,那些常家的子弟死的慘啊……”
她的聲音忽然拔高,到最後竟是嚎啕大哭起來,捶胸頓足,滿頭亂髮隨着老淚飄擺。
或許,她是爲那些死難的常家子弟流淚。
或許,她是爲自己那不爭氣的男人痛悔。
或許,她是爲自己一生的不幸命運傷悲。
“娘啊,娘不哭,你看,兒子已經刻好了。”
那個壯漢忽然站了起來,放下手裡刻的木牌,用袖子小心地爲陳玉蘭擦着眼淚,陳玉蘭哭着哭着,漸漸沒了聲息,身子也軟軟垂下,倒在了壯漢的懷裡。
壯漢慌了,大叫着娘,使勁搖晃着陳玉蘭,但是,陳玉蘭雙眼已經緊閉,嘴角掛着一絲苦澀的笑容。
“不要啊,娘,不要丟下我啊……”
壯漢仰天大叫,此時的他看起來雖然仍是那般的相貌醜陋駭人,卻似乎只是一個沒了親孃的孩子。
“啊……”
他霍然起身,不顧一切的抓起地上的巨斧揮舞着,我嚇了一跳,卻見他抱起了陳玉蘭,大叫了一聲:“娘,你等等兒子,兒子這就來陪你……”然後舉起斧子,在自己的脖頸上只一劃,鮮血立時如涌泉般噴濺而出。
壯漢瞪大了眼睛,身體搖搖晃晃的倒了下去。
他的臉上也掛着笑容。
只是,他從始至終,都沒有看我們一眼。
我心中惻然,只覺淚水上涌,瞬間模糊了視線。
我側頭抹去了淚水,卻見那壯漢刻的,是一個很簡單的木頭牌子,上面的字已經刻好了。
那是三個歪歪扭扭,卻又如銀鉤鐵劃般深刻的大字。
“忠烈祠。”
……
我們站在常家宗祠,久久不語,直到陳玉蘭和那壯漢的身體漸漸開始冰冷,身後傳來一聲嘆息,我回頭,卻是老潘站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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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該結束了,他們,也已經完成了守護老宅的使命。”
老潘攤開手,手裡抓着一把暗紅色的粉末狀物體,對我說:“這就是所謂的炸藥,實際上早已受潮嚴重,根本不能用了,咱們都白擔心了一場。”
我苦笑道:“我現在倒不擔心這個,我只想知道,她剛纔說,早已把常中華爺爺的遺骨交給了他,莫非,就是那個陶罐?”
老潘點了點頭:“我早猜到了,那陶罐裡面,應該就是常老爺子的骨灰了。”
我默然不語,想想這事的確令人感慨
,那個許多人爭奪,甚至爲之付出生命代價的陶罐,原來只不過是個裝骨灰的器皿。而我這幾天居然一直抱着個骨灰罈子到處走,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好了,接下來的事就簡單多了,他們的後事,我會幫你處理,然後,常家老宅也該塵歸塵土歸土,重新開始它的輪迴了。”
老潘拍了拍常中華的肩膀說,但常中華卻始終跪在地上,垂着頭,目光呆滯的望着陳玉蘭,和常家宗祠,一句話都沒有說,整個人就像失魂落魄一般。
我看了看常中華,皺眉道:“可是,這裡的鬧鬼到底是怎麼回事,昨天晚上常中華中邪,我覺得這老宅不是那麼輕易就能推平的,如果再出什麼問題……”
“放心吧,實際上我一直沒有跟你說,那院子裡的花,並不是普通的花,而是夾竹桃。那種花是有毒的,一旦讓花粉接觸到血液,毒性就會麻痹神經,輕則羊癲瘋,重則植物人,甚至死亡。在某種特定的情形下,還可能會讓人出現幻覺。”
“你是說,之前我看到的花樹下的人影,是因爲花粉的毒性,所以纔出現的幻覺?可是這幻覺爲什麼不是看到別的東西,偏偏是那些渾身是血的人,還有常老爺子的背影呢?”
“這個嘛,我就不知道了。或許冥冥中就是有些什麼東西,是我們所不瞭解的,誰又能說得清呢?”
我沉默了,我又想起了那個夢,常老爺子在夢中面無表情的樣子。
在這大千世界中,人類的所知畢竟還是太少,但只要做事問心無愧,胸懷坦蕩,管它真假虛幻,鬼魅魑魎,又有什麼要緊呢?
三天後,一切終於塵埃落定,我們安葬了陳玉蘭和那個壯漢,還有滿院的屍骨。常家老宅也在推土機的轟鳴中成爲了一片廢墟,曾經的過去,終將成爲過去。常中華表示要投資將這裡建成一個度假村,並設立一個愛國教育基地,到時候,會有很多的學生來到這裡,聽那些先烈們的悲壯故事。
但常家宗祠卻保留了下來,這是常家歷史的一個縮影,也是那段慷慨悲歌歲月的一個縮影,匾額上的常家宗祠也被換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那壯漢所刻的“忠烈祠”。
只是,從始至終,我們都不知道那個壯漢的名字。
在他的墓碑上,我們也只寫了幾個字:陳玉蘭之子。
在常中華即將離去的那天,來鋪子裡辭行,他是來取那個陶罐的,這雖然只是一個陶罐,但在他的心裡,這就是常家的魂,常家的根。
不過,在我和老潘的建議下,爲了確切驗證這裡面到底是不是裝着常老爺子的骨灰,常中華在猶豫了一番之後,還是打開了陶罐。
但當他開啓封口的一刻,我們同時呆住了。
那陶罐裡面空空蕩蕩,什麼東西都沒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