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意外,不算是‘驚喜’嗎?”
“戀人”的調侃讓克萊恩心中生出寒意,這一瞬間,他近乎有了坐在那裡的並不是卓婭,而是艾絲特的感覺。
但是艾絲特怎麼可能篡奪灰霧的力量,讓自己隱藏在一場成員齊聚的塔羅會上?如果是卓婭在有意在“模仿”,這對克萊恩來說就是直白的挑釁了。
“愚者”的坐姿不再放鬆,逐漸板直身體,繚繞在座椅邊的灰色霧氣也越來越濃郁:
“驚喜?真的嗎?”
“聽你的語氣,我不是很受歡迎,真是遺憾。”
“戀人”帶着笑意的話很是溫和,這讓克萊恩心中的違和感更重了,他謹慎地打量着那個身影,手指輕點在長桌上,就像是在猶豫落往哪張“褻瀆之牌”上方。
“如果你不願意談談自己爲什麼出現在這裡,我們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克萊恩已經不再掩飾自己話中的敵意,他的手停在了“暴君”牌的邊緣。
“戀人”用手撐着自己的側臉,她的身形逐漸變得凝實:“就像我提過很多次的那樣,交易,‘愚者’先生。”
“你有些不一樣了。”克萊恩這麼說着,手指已經搭在了“暴君”牌的牌面上,只是還沒有將其融入靈體。
光芒由虛轉密,一點淡淡的灰霧被它吸引,逐漸滲入“戀人”的身體裡,使她的身影完整地展現出來——就像是“愚者”那樣。
“戀人”眼中光芒璀璨的圓形印記格外明亮。
她對這裡的掌控變得強勢了?卓婭似乎已經擺脫了這裡對她的禁錮……
沒了灰霧的遮擋,克萊恩看着那熟悉的面孔以及笑容,逐漸皺起眉頭,心裡冒出更多不安的寒意:“你不太一樣了,卓婭。”
“變化只是變化,無論好壞。你在焦急什麼,‘愚者’先生?”“戀人”微笑着反問道。
克萊恩從“愚者”的座椅上緩緩站起身,雙手撐在青銅長桌的桌面上,身邊遮擋容貌的灰霧同樣散去:“艾絲特,她到底怎麼樣了?”
到了這一刻,他沒有必要再隱藏容貌,卓婭知道他是誰,也該知道那些光繭中靈魂的秘密。
“沒怎麼樣。”
“你覺得我會相信嗎?”
“戀人”戲謔的目光讓克萊恩更加不舒服了,她雖然一直在笑,但是那種溫和漠然的神態,像極了先前在殺死因斯的復活廣場上,卓婭用艾絲特的身體望過來的目光。
“戀人”輕聲嘆氣道:“難道你不是想見我嗎?我還以爲這樣坦然地面對面,你會更願意答應我交易的請求呢。”
“……恕我不能接受。”
克萊恩在回答這句話的同時,用靈性觸碰了手上的褻瀆之牌,“暴君”牌融入靈體內。
極具壓迫感的恐怖威嚴從克萊恩身上散發出來,他的絲綢禮帽化作沉重華麗的三重冠冕,身上的衣物,也瞬間轉化爲帶有宗教設計感的長袍,顏色深藍近黑,如同深海。
或許是因爲克萊恩心中壓抑的憤怒,此刻與這張牌面更加契合,這一次他身上散發出的威壓,遠超過去融合“暴君”牌的時候。
克萊恩擡起手,身上穿着的教宗法袍猛然掀起,在涌動的風聲裡獵獵作響。
灰霧間的“海神權杖”受到召喚,迅速飛至他的掌心,白骨權杖頂端的寶石光芒大放,釋放出了青藍與銀白交雜的光芒,洶涌的電流如蟒蛇遊走。
“戀人”分明也是愣了一下,但是她臉上的詫異對克萊恩而言,沒有任何可信度。
在權杖一個打轉,對準了青銅高背椅的瞬間,她帶着無可奈何的笑容,消失在那張被雷光粉碎的椅子上。
克萊恩知道,她並沒有離開,靈性直覺給出了清晰的提示,這裡還有另外一“人”的存在。
在指尖具現出硬幣,彈起硬幣的瞬間,翻轉給予的占卜結果已經進入意識中,克萊恩將手中的骨杖一翻,對準殿堂上方瀰漫的灰霧。
“暴君”的憤怒即刻化作銀白電光,直指隱藏在灰霧間的一點光芒。
雷鳴轟響,咆哮着炸碎了青銅長桌與所有的高背椅,讓它們潰散成流動的灰霧。
嘆息聲被雷光的怒吼掩蓋,傳出聲音的位置已經再度轉換,但是克萊恩手中的“海神權杖”也同樣變換方位,就像是早就看到了這一次的轉移。
在閃電風暴鑽透灰霧,下一刻便要追上目標的瞬間,“戀人”向着身邊的灰霧攤開手,一次簡單的抓握。
灰色的細絲當即顯現,彷彿在她的手掌間獲得了生命,隨着“戀人”手腕擰轉,這些絲線自動首尾相接,形成了一圈灰色的莫比烏斯環。
“戀人”的手指勾在圓圈兩端,在銀白色的雷光撕裂她手中圓環的瞬間,這處宏偉大廳裡的一切都陷入了扭曲,彷彿被人潑上水後打散了墨。
克萊恩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即使他察覺到,對自身靈體的控制權都有所遲滯,也沒辦法採取任何行動,眼前所見靈性所感,只有不斷瀰漫的灰霧和夾雜其中的囈語。
這樣的囈語克萊恩並不陌生,每一次登上灰霧他都會聽見。
下一刻,“戀人”主動勾緊手指,灰色的扭曲圓環並未被拉直,而是在她手間寸寸碎裂。
雷霆交錯的光芒再度涌現,卻是向着引動它們的地方倒退,被劈碎的青銅長桌與高背椅飛快歸位,重新從霧氣中凝聚起來。
“海神權杖”倒飛向灰霧深處的雜物堆,冠冕與法袍化爲虛影消散,褻瀆之牌從克萊恩的靈體間飛出,回到重新凝聚起來的青銅長桌上。
克萊恩重新獲得與周圍灰霧的聯繫時,“愚者”和“戀人”已經坐回各自的位置,拋開兩者臉上的表情,就彷彿先前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戀人”的坐姿雖然端正,但是收在桌面底下的手微微一動,克萊恩低頭,看着身前已經少掉一張褻瀆之牌,臉色逐漸平靜下來,重新望向那位不該出現在這裡的參會者。
“戀人”翻轉着手上的東西,隨意掃過幾個配方後,看到了正面的“序列零”,卻因爲羅塞爾·古斯塔夫穿着教皇法袍的面孔而下意識將頭後仰,然後隨手拋掉了這張褻瀆之牌,讓它躺在完整的青銅長桌上。
“現在我們可以聊聊了嗎?”“戀人”看向“愚者”,這麼問道。
“好。”
“戀人”看上去對這樣的答案鬆了一口氣,克萊恩收回原本搭在桌面上的雙手,具現出了一枚硬幣,讓它輕巧地上彈又下墜,就這樣當着對方的面進行起占卜。
然而他能獲得的占卜反饋卻非常少,得到的啓示也統統模糊不清,不管克萊恩的占卜主體是“卓婭”還是“艾絲特”,都有朦朧的光芒覆蓋在上。
而“戀人”對此沒有多少反應,完全不在意克萊恩手上的動作,克萊恩非常懷疑是她有意干擾了自己的占卜。
“戀人”從椅子上站起來,以手貼在心口,很恭敬地向着首座的人行禮:“像以前的幾次那樣,我有一個交易的請求……按照塔羅會等價交換的原則,這應該是被允許的,‘愚者’先生。”
“同樣的,我也可以拒絕你。”克萊恩平靜地回道。
“你在好奇‘穿越’的真相,也在奇怪這裡究竟是什麼,你一直在追求的答案,以及……回去的辦法。”
克萊恩仰起頭,向後靠在椅背上:“你對我們的世界,都非常瞭解。”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所想的是那片深海般的夢境,以及那些被困在夢境中的人們。
“我當然瞭解你們,也同樣瞭解你。”
“戀人”對着身前的空氣輕輕一抓,她手中便多了一張塔羅牌,克萊恩能看到她刻意翻至自己方向的牌面,小狗奔跑在後,衣裳花哨的小丑揹着行囊,臉上帶着與“戀人”同樣歡快的笑容。
“戀人”就這樣,笑着開口了:“你相信命運嗎?”
在克萊恩回答之前,“戀人”就已經自顧自說了下去:“個體,羣體,到世界,都在命運長河的流動下,包括那些難以言說的存在,從開始……”
她的手指輕輕一搓,“愚者”牌由一化二,露出後面被遮蓋的“世界”牌。
“到結束。”
克萊恩的眉頭逐漸皺起:“我更相信命運是能由選擇決定的。”
“”——
上一次讓克萊恩這麼尷尬卻又無從迴避的事情,還是“神秘女王”將“黑皇帝”的身份道破,導致他被艾絲特追着問到底什麼情況。
現在的窘迫卻又不太相同,他剛剛平靜的心情又動盪起來:“如果這就是你想說的,那我……”
聽出了克萊恩從語調間暴露的不耐煩,“戀人”迅速開口打斷了他:“這只是一個佐證,你從這裡去到現實,這當然不是偶然。”
“難道你想說這也是命運嗎?”克萊恩笑了笑,“我不覺得黑夜女神或者羅塞爾大帝會信這樣的說辭。”
“戀人”同樣也笑起來:“我對每個人的說法當然不同,這只是一種因勢而爲的變通。我提供了阿曼妮最先擁有、藉以迴避非凡瘋狂的意志,讓她一直記得身爲‘人類’時候的自己,至於現在,祂們都稱呼這種拉鋸點爲‘錨’。”
克萊恩低下頭,注視着踩在戰車上的羅塞爾·古斯塔夫:“褻瀆之牌也是嗎?不,按照日記內容來說,你跟他根本沒有正面接觸過。”
“這個問題,是因爲阿蒙的小動作。”“戀人”的臉忽然冷下來了,她反手點點自己的右眼眶,“我一直很遺憾,沒能盡到自己的責任,引導他選擇合適的道路,不然也不需要這麼麻煩。”
“引導他?”
“戀人”掛起嘲諷的笑容:
“是啊,我會歡迎新玩家,告訴他這是征服新世界、開拓異世界的穿越人生!以‘黃濤’的性格,根本不會懷疑腦內多出了一個負責引導他成神的‘系統’,因爲對‘系統’來說,不管給予作爲主角的宿主多少幫助,那都是合理的。
“這裡,就會成爲‘系統’賦予他的金手指。我甚至能提前警告他關於外在的危險,而那些位於星空的污染源,也不可能影響我對他的錨定……
“但是很可惜,因爲阿蒙的關係,沒有這種如果。在黃濤進入北大陸的時候,我卻被聚合效應拉到了東大陸,落在了某個倒黴分身的頭上。”
克萊恩好一會兒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能說什麼,正是因爲讀過羅塞爾早期的那些日記,他知道黃濤是個什麼樣的性格。
這個一己之力推動科技與航海發展的男人,有着相當強勁的野心與行動力,克萊恩相信這樣的設計,會讓黃濤毫無防備地栽進去,直到把自己賣了才能意識到,“系統”有着自己的目的。
“所以,那扇大門上懸掛的每一個人……”
“針對每個人都有相應的方案,畢竟我有很漫長的時間來計劃這件事。想要摸清每個候選者的行動規律、性格與命運的走向,對我來說並不難。”
克萊恩開始對這場談話感覺到疲憊了,他看不清“戀人”到底想要做什麼:“原來是這樣。”
“戀人”沉默了一會兒,才微微仰起頭:“是的,一切都是爲了交易。我需要一個能掌控這裡又能被我影響的真神,只有那樣,祂才能將我與源堡相連的命運割裂。”
真神,從她嘴裡說出來還真是個輕飄飄的詞。
“你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等晉升到序列三,你怎麼都會知道真相,這是我最後一次與你坦誠交流的機會。”
“所以這座宮殿,就是源堡。”
“戀人”臉上沒有露出絲毫意外,只是緩緩點頭:“我不能告訴你有關它更多的事情,你只要知道,它是三條相鄰途徑晉升的頂點,你目前是它的掌控者,這就夠了。”
衆矢之的,克萊恩下意識間想起這個詞:“但是我仍然不明白,爲什麼是……我?”
從很久之前開始,他就一直想問這個問題。
“你很平凡。”
“對,我是覺得我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我不瞭解黑夜女神,但是我能肯定,自己跟黃濤完全不像。”
“戀人”笑着站起身,她隨手甩出那張“暴君”牌,讓它旋轉着滑過桌面,恰好停在克萊恩的身前。
周圍的灰霧忽然間翻滾起來,這不是出於克萊恩的控制,但卻是讓他感到熟悉的異動,某種出於本能的防衛機制被觸動了。
“戀人”長長地嘆了口氣:“果然還是失敗了啊……”
隨着她的嘆息聲落下,殿堂周圍的灰霧裡,散落數道柔和的光芒,它們在流動間被沸騰的灰霧碾碎,由於失去了引起反擊的目標,那些灰霧逐漸變得濃郁,向着光芒源頭,即“戀人”所在的位置捲起。
“你做了什麼?”克萊恩下意識問道。
他試着去壓制霧氣的變化,但是沒有任何效果,至少他現在對灰霧的掌控力,不足以壓制這樣劇烈的反應,越來越多的灰霧聚集起來,逐漸凝聚出觸手般的虛影。
“我拖延了時間,想要切斷跟這裡的聯繫,但是現在看來……”
“戀人”的眉頭逐漸皺緊,但是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既然我沒有多少時間了,那就回答一下你先前的問題吧。是啊,平凡,這是前一任源堡主人選擇你們的理由,也同樣是我選擇你們的理由。
“最後的結果證明,祂錯了,祂的傲慢本性使得祂太想當然,所以祂犯了最大的錯,周明瑞。
“包括我,也犯了一模一樣的錯誤。”
“戀人”從青銅長桌旁站起身,蓄勢待發的灰霧猛然翻涌,探出鎖鏈般的灰色觸手虛影,一處又一處貫穿了“戀人”的身體,讓她的身形逐漸化爲淺淡的光芒。
但是“戀人”卻恍然未覺,她向着首座的克萊恩攤開雙臂,就像是在邀請他爲這一幕做見證。
“戀人”的聲音裡迴盪起一陣嗡鳴:
“平凡成就偉大。
“在命運的骰子下,一切結局都是奇蹟。”
她的話語聲越來越縹緲,無意義的嗡鳴充斥在每個字的音節裡,使得“戀人”說出口的每句話都像是詠歎調。
她還在笑,即使一段灰霧凝聚的陰影貫穿了她的臉頰,也沒能讓那笑意減淡半分,只是她的眼神卻有些悲傷,克萊恩看不清那份情感的源頭是什麼。
“戀人”的聲音還在繼續響起:
“如果你記得自己從哪裡來,那你就不會忘記曾經踩在地面上的感覺。你會在乎,你會有所牽掛,你會因此變得脆弱,也因此感受到威脅。
“從周明瑞,到克萊恩,迎接你的命運與責任。”
“如果我仍然拒絕呢?”克萊恩的聲音因隱忍而顫抖,“我根本不想,我完全不希望承擔你——”
“戀人”卻彷彿沒聽見他的抗議:“所有人都會死。”
心臟堵在了喉嚨裡,讓克萊恩吐不出一個字。
“你認識的,我認識的,所有人都會死。”“戀人”再度重複了一遍,“事實上,我知道有些人並不會在乎這種事,但是你不一樣,你會在乎。”
洶涌的灰霧徹底淹沒了“戀人”的身影,不斷有光點浮現又消融,散播出最後一點微弱的聲音:
“抱歉,我真的只是個騙子。”
“等、等等!黎星——艾絲特!”
那團灰霧猛地下沉,直接在地面上撞散,瀰漫在空氣中,模糊了“愚者”視線。
“戀人”的位置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