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齊家原本寒門農家,蒙高祖天恩,又有叔祖父等前輩篳路藍縷,幾代人苦心經營才創下了偌大的家業……”
齊氏族長齊令濤坐在正堂右側的位置上,滿臉嚴肅的陳訴齊家的艱辛發家史,“如今我齊氏一門子孫繁茂、家業昌盛,去歲雖突逢驟變,然根基尚在,比起六七十年前卻是強了千百倍。”
大長公主坐在左側的椅子上,雙目微閉,手裡拿着一串念珠,緩緩的捻動着。
堂下襬着兩溜官帽椅,左側首位上坐着齊令先,清河縣主坐在他身側,齊敏之和齊恆之因年紀尚幼便沒有跟來,西齊只來了齊令先夫婦兩個。
東齊的人就多了些,齊令源、齊勤之、齊勉之、姚希若、齊良之等一家五六口人,將右側的一溜椅子坐得滿滿當當。
大家都靜靜的坐着,誰也沒說話,偌大的堂屋裡只有齊令濤的聲音迴盪。
“家族興盛,我們也算沒有辱沒了先輩們,”
齊令濤極力端着公正、威嚴的模樣,緩緩說道:“然而樹大分枝,堂伯母想要分宗,也、也在情理之中。”
這話說得、齊令濤自己都覺得彆扭。
身爲齊家的族長,上面的這套說辭他是說慣了的,可問題是,過去他說這些,全都是爲了給族人們主持分家,而分家是律法和宗法都認可的行爲,齊令濤說起來也是有底氣的。
可眼下不同啊,大長公主擺明了是要分割族譜、新立宗祠,她、她要分宗哪!
分家、分宗,兩個詞兒只有一字之差,意思卻天差地別。
分家。說穿了是一個大家庭根據宗法分作幾個小家庭,不管是大家庭還是小家庭,都沒有超出宗族的範圍內。說得直白些,好歹還是一家人。
分宗卻不一樣了,它根本就是從一個家族中分出一個新的家族,雖然彼此還都是一個姓氏、一個老祖宗,彼此間卻不再是一家人了。
舉個不怎麼吉利的例子——
假設族中有人(比如齊謹之)犯了謀逆大罪。聖人震怒之下要誅他的九族。那麼只是分家的話,大長公主這一支仍屬於被誅殺的範圍。
而分了宗,大長公主他們家卻能逃過一劫。不用受牽連。
彼時,宗族觀念深入人心,除非是對族裡有深仇大恨,否則誰也不會主動提出分宗。
大長公主此舉。怎麼看怎麼讓人無法理解啊。
若不是收了她的好處,又對家族和自己沒有什麼損失。齊令濤根本就不願意幫大長公主說項。
可是來之前計劃得好好的,這會兒真的張開了嘴,他卻覺得無比心虛。
輕輕咳了一聲,齊令濤腦中飛過地契、房契、銀票等契紙。調整了下情緒,繼續保持臉上的大公無私,配上他日漸發福的圓臉。倒還真有幾分莊嚴寶相。
至少落在旁人眼中,齊令濤這個族長只是在維護家族的和睦與發展。絕對沒有什麼私心。
齊令先和清河縣主卻不是好糊弄的,兩人隨意的掃了一眼,便瞧出了端倪,都不肯接齊令濤的話茬兒。
屋子裡一片寂靜。
齊令濤麪皮兒臊得慌,但到底銀錢比面子重要,他又咳嗽了一記,直接點名:“大堂兄,你意下如何?”
齊令先沉默良久,方緩緩問了句:“伯母,您是皇家貴女,又是家中長輩,但有吩咐,侄兒無敢不從。只是,侄兒有句話想問問伯母,您這麼做,是不是誤信了坊間的謠言,繼而嫌棄謹哥兒給家裡丟人?”
大長公主捻動念珠的手指頓了下,但很快又恢復過來,只是如果觀察仔細的話,便會發現,她撥念珠的動作比方纔快了許多。
顯然,大長公主沒想到齊令先會把這事兒點破。
但凡是知道些齊家故事的人,聽了大長公主要求分宗的消息後,第一個反應定然是‘齊謹之闖了大禍,平陽不願被牽連,這纔要與西齊做切割’。
第二個反應則會不屑的唾棄一句‘好個忘恩負義的老虔婆’。
齊令先兩口子應該也是這般想的。
事實上,大長公主確有這方面的顧慮,她好容易給兒孫鋪了一條富貴的坦途,實在不想讓西齊的人給連累了。
至於這麼做會不會招致外人和西齊的唾棄與指責,大長公主卻是不怕的。
外人也就罷了,她堂堂公主何曾懼過那些人?
而齊令先和清河都是驕傲的人,重規矩、重禮法,哪怕心裡再不滿,也不會當衆發作。
他們兩人都不在意,其它無關緊要的人,誰又會多管閒事的亂嘰歪?!
時間久了,京中有了新的話題,齊家分宗的事自然會淡下來。
東齊損失點兒名聲,卻能擺脫西齊的拖累,他日富貴了,也能預防西齊沾光,絕對是利大於弊啊。
操作好了,或許連名聲都不會折損咧。
大長公主的如意算盤打得噼啪響,豈料齊令難得的反常了一回,竟沒按她的劇本往下演!
“先哥兒,你說這話什麼意思?是在罵我這個老婆子涼薄無情、忘恩負義嗎?”
大長公主暗自氣惱,不再做出一副與世無爭的長者模樣,冷冷的問了句。
換做平常,大長公主這麼說,齊令先和清河都會趕忙站起來,即便不跪下,也會誠惶誠恐的認錯。
不管怎麼說,這位伯母是整個齊氏家族中,跟齊令先宗法關係最近的長輩,一個弄不好,大長公主就能給齊令先扣一個‘不孝’的罪名。
但今天齊令先夫婦卻淡然的坐在椅子上,不驚不懼、不慌不亂。
唯有齊令先意思意思的拱了拱手,“侄兒絕無此意,只是覺得奇怪。東西兩府雖然分了家,可彼此間卻也親如一家。更沒有什麼不睦。侄兒和縣主雖愚鈍,可也是恪守禮法、遵從孝道的人,自認從未有過怠慢、不敬伯母的地方,伯母卻忽然提出分宗,這、這——”
齊令先滿臉的無措,眼中還帶着隱隱的傷感,似乎在無聲的訴說委屈:咱們對你們一家子仁至義盡。不求你們回報。你們也別這麼坑人哪。
古代講究的是昭穆有序、長幼尊卑,其實哪怕是到了相對民主自由的後世,長輩跟晚輩發生衝突。正常情況下,不管原因和結果如何,最終吃虧的還是晚輩。
年近七十的大長公主,日子過得好好的。猛不丁的卻要提出跟侄兒分宗,哪怕是瞭解大長公主秉性的人。也會忍不住嘀咕:莫非齊令先這做侄兒的幹了什麼不恭敬的事兒?竟逼得古稀之年的老伯母不惜與家族決裂也要跟他做切割?!
齊令先明明纔是受害者,卻被道德綁架,硬生生的成了個被人議論的壞人,真真是太冤枉了!
在場坐着的人都不是傻子。都讀懂了齊令先的眼神‘控訴’。
大長公主和齊令源還好些,經歷得風雨多,早就練成了唾面自乾的技能。臉皮的厚度和心理素質不是一般的強悍。
齊勤之、齊勉之和姚希若等人,到底年輕。麪皮兒嫩,個個漲紅了臉,低下頭,不敢跟對面的齊令先夫婦對視。
“是呀,伯母若是覺得侄媳婦哪裡做得不好,大可指出來,侄媳婦定會改正。您之前時常訓誡,‘一筆寫不出兩個齊字’、‘東西兩府是一家’,侄媳婦全都記在了心上,片刻都不敢忘,”
清河雖然不知道丈夫爲何發作,但他們夫妻一體,丈夫表了態,她就必須全力配合。
一邊說一邊拿帕子沾着眼角,清河做足了樣子,委屈的說:“如今您卻什麼都不說,直接請來族長要求分宗,伯母,您這麼做,讓我們夫婦以後如何有顏面在京城立足?他日老去,又如何面對齊家的列祖列宗?”
齊令先是無聲的控訴,而清河則是把話都說到了明面上。
這下連大長公主都有些坐不住了。
她唯一能依仗的就是長輩身份、以及齊令先夫婦的‘大度’,如今這兩口子忽然斤斤計較起來,尤其過去清河做得真心好,滿城權貴和宮裡貴人都看在眼中。
大長公主若是處理不好,定會落個偷雞不成蝕把米的下場。
眼底閃過一抹幽光,大長公主有了主意。
嘭的一聲,她用力將念珠扣在身邊的桌子上,冷聲道:“爲什麼?爲什麼?我來告訴你爲什麼!駙馬纔是齊家的嫡長子,承嗣之人,如今齊家的族譜、宗祠卻都由你齊令先把控,我的源哥兒反倒成了旁支!”
面子保不住了,索性就扯開了鬧一回,既出了幾十年的惡氣,還能保住裡子,徹底跟西齊決裂,何樂而不爲?
大長公主似是要把心中所有的怨恨全都宣泄出來,胸脯劇烈起伏,表情也由最初的作秀變成了真情流露,她一指齊令先:“你何德何能做齊家的冢子?又有何資格承襲齊家的一切?我家駙馬纔是真正的原配嫡子,我的源哥兒纔是正經的嫡子嫡孫,如今卻要被你踩在腳底下,我、我——”
在場的人都被大長公主這突如其來的‘發飆’給驚到了,片刻後回過神兒來,個個神色各異,眼神兒亂飛。
齊令先最先鎮定下來,靜靜的看着大長公主發飆,待她說完這段話後,插了一句:“我承襲齊家爵位,乃聖人做主,至於爲何由我承爵而不是源哥兒,箇中緣由伯母應該很明白。伯母上了年紀,但有些事卻不能亂說。”
既然撕破臉了,齊令先也不客氣,直接指出大長公主的失言之處:讓齊令先做齊家家主的是聖人,大長公主質疑此事,豈不是在懷疑聖人的決定?對聖人不滿?
大長公主一噎,剛纔還熊熊燃燒的怒火,瞬間冷卻。
大長公主用力閉了閉眼睛,咬牙道:“你提醒的是,是我老糊塗了。既是如此,我分宗總可以吧?我們這一房單列一個族譜,你們還是齊家的嫡支,這總可以了吧?!”
她算是看出來了,齊令先這是逼她承認西齊的‘繼承人’身份呢。
如果她不認,齊令先就會以‘一家人’爲藉口,抵死不分宗。
罷了,不就是一個身份嘛,暫時讓了就讓了。待日後她的兒孫們得了勢,再奪回來也一樣。
齊令先卻不領情,淡淡的回了句:“伯母又說笑了,我祖母是明媒正娶的平西侯夫人,高祖爺和貞烈皇后都認可的齊家夫人,我父親是祖母嫡長子,亦是齊家名正言順的嫡出子孫。我承襲齊家,於公,是聖人做主,於私,則符合宗法族規。”
言下之意,我齊令先做家主名正言順,可不是單憑你大長公主一個人說了算的。是鐵定的事實,根本不需要某個人‘忍辱負重’的來承認。
大長公主氣得險些閉過氣去,自己好容易鬆口了,齊令先這賤種居然擺出一副不屑的嘴臉,真真可恨!
“堂兄,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齊令源見母親臉色都變了,心下着急,沒好氣的喊了句:“我只是想完成父親的遺願,這也不行嗎?我們這一房單獨分出去,與族裡,與你們西齊,沒有半點損傷,你又何必這般咄咄逼人?”
“咄咄逼人?今天到底是誰在咄咄逼人?源大老爺,做人可要講良心啊~~”
清河是長嫂,又曾經在東齊落難時予以援手,她這樣訓誡小叔子,倒也不算太失禮。
齊令源心裡暗恨,他能跟齊令先吵架,直接動手也沒什麼,‘兄弟’嘛,總有磕磕碰碰的時候。
清河卻不同,她是嫂子,又是個女人,尤其對他們一家有恩,齊令源別說跟她吵架了,就是稍稍露出不滿的情緒,都會被人指摘。
牙齒咬得咯咯響,齊令源卻還要收斂怒火,低聲道歉:“嫂子教訓的是,我、我不該跟堂哥頂嘴。然,牛不飲水不能強按頭,母親有意另立宗祠,我也想完成亡父遺願,還請堂兄和大嫂成全。”
大長公主緩過氣來,慢慢的站起身,衝着齊令先道:“先哥兒,你跟我來。”
說罷,大長公主丟下滿屋子的人,徑直往東次間走去。
齊令先不以爲意的站起身,慢悠悠的跟在她的後面。
親眼看到東西兩府對決,齊令濤先是驚呆了,旋即心裡惴惴,這會兒則是尷尬的不知做什麼好。
齊令源陰沉着臉,低着頭,渾身散發着一股駭人的氣勢。
清河縣主卻一派悠然,端起茶盞,細細的品了起來。
齊勤之和齊勉之等兄弟幾個則面面相覷,不知道這是怎麼了。
作爲東齊唯一出席的女子,姚希若姿態優雅的坐着,眼眸低垂,不令人看到她眼底的嘲諷——這位大長公主,還真是個作死的老蠢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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