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處座落在半山上的宅院,遺世而獨立,幽靜祥和,門庭並不顯眼,大門上也沒有象徵身份氣派的石獅子或者貔貅,看起來普普通通,紅漆的門甚至有些陳舊,上方的牌匾也被歲月風蝕的有些破敗,刻着清新的兩個篆體:留園。
蘇絳婷滿心的疑惑,下意識的看向牽着她手的顧陵堯,他卻只淡淡一笑,隨之便有管家上前叩門,不多會兒,紅漆門從裡面緩緩打開,出來一個老者,朝衆人挨個仔細看去,當目光落在顧陵堯身上時,眼底隱約有震驚閃過,隨即深深一躬,開口的嗓音有些嘶啞,如被車輪碾過似的,“主人請入內。”沒有下跪,沒有驚惶,沒有問安,一切從容而鎮定。
蘇絳婷眉心輕攏,眼中疑慮更甚,卻見顧陵堯不慍不喜,只輕輕頷首了下,眸光睨向她,聲音有些有淡,“這是夫人。”
“老奴見過夫人。”老者身軀微震了下,便朝蘇絳婷躬身作揖,明顯比方纔掃她一眼時,態度恭敬了許多。
“起吧。”蘇絳婷淺笑叫起,心裡卻感覺怪怪的,這顧陵堯到底有多少她不知道的秘密呀,這個男人……真是深不可測。
“絳婷,我以前沒帶夫人來過這兒,所以老溫不識你。”似是看出她的不解,顧陵堯鬆了她的手,改爲攬住她的肩膀,說完又朝那老者說道:“老溫,夫人便是那丫頭的主子。”
“是,老奴知道了。”老溫無甚表情的應答一聲,側身而立,顧陵堯攬着蘇絳婷跨入門檻兒,其餘人跟上。
今日來此的,除了他們,再就只有唐奕淳、管家肖奈、墨天和穆羽。
這宅院不大,兩進兩出,庭院裡甚是簡單,一眼便能看個通透,無大戶人家的雕欄畫棟,也無一處花園,院裡鋪着青石板,只有兩棵粗壯的楊槐樹,空蕩蕩的也再看不到一個人。
老溫關上大門後,便走在前面領路,到後堂的西廂房外,一行人才看到有兩個女人的身影,正背對着他們蹲在地上,不知在幹什麼。
“老婆子。”老溫出聲輕喊,那破碎的嗓音,刻意壓的輕,不知是怕驚到他口中的人,還是怕驚到另一個髮髻未挽,作少女打扮的女子。
蘇絳婷袖筒中的手,不知怎麼的,突然莫名的屈起,目光緊緊的盯住那少女,待她和老婦人聞聲一起回頭時,瞳孔倏地一縮,驚的倒退一步——是飄飄。
儘管她只在宸棲宮的柴房看過一次飄飄,但她不會認錯,是那個唯一可能知道她被打昏在太醫院外真相的宮婢,是她出嫁時帶去陪嫁卻失蹤至今的飄飄。
老婦人看到來人,眸底同樣閃過震驚,起身兩步及近,朝顧陵堯行禮,“老奴見過主人。”
顧陵堯輕應一聲,“嗯。”
老溫在老婦人耳朵旁低語了幾句,老婦人聽罷更是大驚,扭頭看一眼飄飄,又看向蘇絳婷,馬上便福身道:“老奴見過夫人。”
蘇絳婷無暇應她,只怔忡的看着飄飄,從老婦人蹲過的地方看到,方纔她們應該是在地上拿着樹枝畫畫,恍然記起,她曾問過顧陵堯飄飄在哪兒,顧陵堯答她,在他的別院養病,如今看來,這是真的,因爲飄飄此時也同樣呆呆的看着她,而再無先前在宮裡時的瘋傻模樣,雙目晶瑩,似有水光浮動着,嘴脣一張一翕,沒有發出聲音來,但依脣形判斷,她是在叫着公主。
“飄飄……”蘇絳婷心中一時感慨萬千,喃喃的喚出一聲,快步向那幾步之遙走去。
顧陵堯側目,看向神情淡然的唐奕淳,“唐公子,此女原爲絳婷的貼身宮婢飄飄,於七月一場暴雨中,和絳婷同去了太醫院,卻在宮道拐角處,被人從後面用棍棒打昏,醒來後主僕皆成爲了瘋傻,飄飄甚爲嚴重,絳婷的病卻日趨漸好,至今早已痊癒,飄飄一直時好時壞,我請過不少大夫,始終都沒什麼作用,今日便是請你來給她診診脈。”
聞言,唐奕淳一凜,無波的黑瞳暗沉下去,微微頷首,便擡步跟去,蘇絳婷抓着飄飄的手臂,兩人眼裡都閃爍着淚花,卻都不知該說什麼,沉默間,唐奕淳微微一笑,“絳婷,你一邊呆去,我給飄飄姑娘診下脈。”
“好。”蘇絳婷點點頭,鬆了飄飄,往旁邊移了點兒。
然而,飄飄卻大驚,趕忙將雙手藏在背後,驚恐的看着唐奕淳,嘴裡大叫着,“不要。不要。不要給我診脈,公主……公主救命。公主。”
唐奕淳伸出去的右手收回,俊眉微斂,老溫和老婦人要過來,顧陵堯以眼神攔住,看向蘇絳婷,絳婷先也是懵了,被他這一提醒,忙將犯了病的飄飄抱住,急急的道:“飄飄,你還認得我是公主,那麼你相信我好不好?安陵王是我駙馬,他跟我是一心的,我們都想早些治好你的病,早些接你回去王府,讓你繼續照顧我的,這位給你診脈的大夫,是後來救過我幾次姓命的唐大哥,他們都是我的親人,你不要害怕,有我在你身邊呢,你乖一些,好嗎?”
飄飄似是聽懂了蘇絳婷的話,在她懷裡掙扎的幅度漸漸變小,看唐奕淳的眼神裡,也少了些許的防備和害怕,只是身子仍瑟縮着,輕輕的發抖。
“呵呵,飄飄姑娘,我叫唐奕淳,是你家公主的好朋友兼大哥,我是來救你的,你放輕鬆些,我對你不會做別的,只是把脈問診,你把右手腕伸給我,好不好?”唐奕淳笑語溫和,眉目清明,給人很坦然安全之感,飄飄眼珠一動不動的看着他,全然不避男女之嫌,唐奕淳亦是,始終恬淡的微笑着,不進不逼,絲毫不做任何可能會驚嚇到她的動作。
庭院裡,所有的人都保持安靜,等待飄飄的情緒自然穩定,不知過了許久,飄飄的瞳仁中終於散去了全部的牴觸害怕,卻是將眸光緩緩投到了顧陵堯臉上,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朝依然抱着她肩膀的蘇絳婷低語道:“公主,安陵王可以保護你嗎?”
“會,他會用生命保護我。”蘇絳婷不假思索的點頭,說罷,凝眸看向前方,會心而笑,“飄飄,你可以像相信我這般,去相信他。”
飄飄沒應聲,並移開了目光,卻是伸出右手腕遞給唐奕淳,唐奕淳彎了脣角,笑容如沐春風,遂切上她的脈博,望聞問切,整個過程柔聲細語。
“怎麼樣?”顧陵堯緩緩走近,嗓音低啞深沉。
蘇絳婷亦緊張的摒住了呼吸,她曾一度猜測,她的穿越該是和原本的蘇絳婷昏倒有關,那麼,如果解開這昏倒的原因,是不是就可能找到她穿回現代的方法了?
唐奕淳淺笑不答,只定定的看着飄飄,“你其實並沒有瘋傻,是假裝的對不對?看得出,你和絳婷的感情很好,很忠心於絳婷,那麼你裝瘋的原因,也是爲了她,對麼?”
聞言,滿院人大驚,蘇絳婷倒抽一口冷氣,雙手按住了嘴巴,飄飄卻是因爲唐奕淳一針見血的話,而臉色陡然蒼白,“你,你怎麼知道?”
顧陵堯眉目清冷,略一思索,道:“飄飄,這是真的嗎?本王之所以將你送到這別院裡,目的不外乎是保護你,因爲本王開始便認爲,你和絳婷不可能是自己摔倒在雨中昏迷的,不是意外,而是人爲。”
“安陵王爺。”飄飄大震,眼中豁然涌出淚來,雙膝重重的一跪,激動的渾身發抖,“是,是人爲,不是意外,是有人要殺公主啊。”
蘇絳婷頓時噴火,“什麼?又有人要殺我?”
顧陵堯握住蘇絳婷的手,以眼神安撫她稍安勿燥,然後俯身,扶飄飄起身,“回屋,坐下說。”
“謝王爺。”飄飄大爲感動,淚水也落的更多,一方白色的帕子遞到眼前,淚眼迷濛中,唐奕淳柔笑道:“擦擦吧,你對絳婷好,該是我們謝你。”
飄飄使勁兒的搖頭,泣不能言,裝瘋四五個月,逼的她幾乎要真的瘋了,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瞭啊。
屋裡,幾人相繼落座。
飄飄哭完了,收拾好了情緒,才緩緩說道:“那日,公主不聽奴婢勸告,非要聽信五公主和七公主之言,相信鄭公子從亭子裡摔下來,斷了腿躺在太醫院,而要冒着暴雨去太醫院探望鄭公子,當我們深一腳淺一腳,終於走出宮道,遙望到太醫院時,突然後腦被同時一擊,公主那一擊極重,當即便趴倒在了雨水中,失去了意識,奴婢受的並不重,應是那人將重力全放在了公主頭上,所以奴婢並未摔倒,本能的便回頭去看,可是看到舉棍的人,竟是……竟是高公公。”uat5。
“嗯?這人誰呀?”蘇絳婷顧不得感慨一下前身對那鄭如風的深情,忙激動又疑惑的插話道。
顧陵堯出聲道:“是汪賢手下的高懷義嗎?”
“是。”飄飄點點頭,神色糾結的厲害,回憶起當時那一幕,同時也心有餘悸的驚恐,“奴婢當時大驚,眼看高公公對於奴婢瞧到他的臉而又要一棍敲下來滅口,奴婢一半是被嚇的,一半是靈機一動,趕忙自己摔下去,裝作真昏了過去,可是沒想到,高公公不僅僅是想打昏奴婢和公主,是真的想殺死公主的,當時雨水太大,奴婢被打的睜不開眼,但是聽到高公公蹲下身子,對公主說,讓公主到了陰曹地府不要怪他,他只是奉命行事罷了,聽那意思,是又不知要動什麼樣的手,奴婢嚇的連大氣也不敢喘,急的偷偷擡手去拔頭上的釵子,想着總歸他要殺公主,那就是要連奴婢也一起殺了,奴婢不拼一下怎能行,可沒等奴婢拔下釵子來,就聽到他低呼了一聲,然後拿着棍子迅速跑走了,能死裡逃生,奴婢激動不已,就要爬起來時,卻又聽得雨聲中傳來一個聲音,在急急的呼喚着公主,那嗓音奴婢自然是熟悉的,竟是鄭如風鄭公子來了。”
“鄭公子的到來嚇跑了高公公,可奴婢卻不敢清醒了,高公公是汪總管的得力手下,汪總管是皇上身邊的人,那麼,敢殺當朝公主的,會是誰?猜想到幕後的真兇,奴婢連魂都嚇出來了,於是便真的昏過去了,等到醒來,聽說奴婢和公主是被鄭公子發現喚了人送回了宸棲宮,公主還未醒,有太醫來給奴婢診脈,想起昏迷前可怕的一切,奴婢當即便裝瘋了,如若不瘋,一次未死,別人還會下第二次的殺手,尤其奴婢還認出了高公公,所以,高公公一定會尋機會殺奴婢滅口的。奴婢‘瘋’了以後,頗爲擔心公主的安全,想給公主提個醒,可身邊有哪個人能信任啊,甚至還沒等公主甦醒,奴婢便被關進了宸棲宮後院的柴房,連和奴婢感情最好的箬染都見不到,更別提公主了,後來隔了好幾天,公主竟來找奴婢了,可當時有其它太監宮女在場,奴婢卻是什麼都不能說,唯有將這瘋傻裝的徹底,把自己弄成個真正的瘋子來保命……”
屋中,許久靜寂。
聽到這真相,無人不震驚、嗟嘆。
唐奕淳臉色極青,似在極力隱忍着怒氣,緊攥的雙拳,手背上有青筋冒起。
顧陵堯諱深的墨眸,浮動的是濃郁的殺機,眉目間宛如月光般清冷,甚至是陰森可怖,薄脣緊抿着,勾出刀刻般冷硬的線條。
“爲什麼要殺我?汪賢斷然不敢弒公主,是……是父皇嗎?父皇要殺自己的親生女兒嗎?”蘇絳婷低喃出聲,哀傷的語調,流淌在靜靜的空氣裡,心口緊窒的疼,她擡手按住,怎麼也不敢相信……
“禽獸不如。”唐奕淳咬牙磨出四個字,向來修養脾氣極好的他,亦忍不住一拳捶在了桌上,發出砰然巨響。
“未必。”
裡婷手飄。緘默片刻,顧陵堯卻微眯了墨眸,散去了方纔的殺機,轉而重重的吐出兩個字,麥色的側臉肌膚,在昏暗的屋子裡,泛出清冷的光,城府睿智如他,端的是讓人看不出的高深莫測。
“相公,你說什麼?什麼未必?你怎樣認爲的?”蘇絳婷立刻問道,心情複雜難辯,她自然是不希望兇手爲皇帝,若這親生父親都可以狠下心殺親生女兒,這世間還有什麼情,能讓人無悔追崇呢?
顧陵堯緩緩說道:“高懷義雖爲汪賢手下,可殺你之事,卻未必是爲汪賢辦事,即未必是奉皇上之命,不排除是別宮的主子買兇殺人,在沒有實足的證據之前,宮中任何一個有能力調遣動高懷義的人,都有嫌疑,包括皇上在內。”
“好可怕,那我以後……”蘇絳婷打了個激靈,臉色漸變成灰白,不知道真相的時候,除了討厭皇后,防備皇后之外,其他的人看着都很美好,她生病,後宮好多妃嬪來看她,皆面容和藹,關心有佳,還有皇帝爹,噓寒問暖,像極了一個父親,然而,突然這一切竟變得這麼可怕,她在明,兇手在暗,皇宮處處是地雷,她若一個不小心……
顧陵堯攬她入懷,嗓音低沉道:“絳婷,這便是我爲何急着要在離京前,先帶你來見飄飄的原因,我必須弄明白一些事情,不能糊里糊塗的丟下你,否則,我擔心,在我回來時已晚了一步。”
“可是……可是你之前已經離京辦差兩次了,我不是都沒事嗎?也沒人再害我嗎?爲何說這次……”蘇絳婷不解,用力抓着他的大手,爲自己支撐着力量,真是深宮諜影,步步驚心啊。
聽之,唐奕淳亦道:“難道王爺此次差事特殊嗎?”
“唐公子言之不錯,果真睿智。”顧陵堯輕輕一笑,眸中是毫不掩飾的讚賞之意,默了一瞬,才道:“朝中紛雜政局一事,幾句話難以說清楚,我這一趟出去,在旁人眼中,至少有一半的機率是回不來了,所以,想殺絳婷的兇手,便有了一半的膽子,敢再次動手,我不能讓這一半的可能姓成真。”
蘇絳婷一聽,頓時急了,“相公,你不是給我保證說你肯定沒有危險嗎?”
“絳婷,我是保證了,現在也保證,我說的是在別人眼中認爲我有危險,所以,對方纔會少了對我的顧忌而再去害你,你明白麼?”顧陵堯輕嘆,心頭亦暖,被人牽掛的感覺真好。
“哦哦,那怎麼辦啊?一時也查不到誰想殺我,可是我做錯了什麼啊?又妨礙到了誰的利益啊,幹嘛要置我於死地呢?”蘇絳婷腦中完全混亂了,不禁煩燥的猛揉太陽血。
“敢殺公主,那身份必定不低,絳婷非皇子,這妨礙利益的可能姓不大,那麼,還有一種可能……”唐奕淳思索到此,有些遲疑的頓下話語,迎上衆人焦急等待的眼神,摳緊了桌角,一字一句道:“可能絳婷亦是對方殺人滅口的對象。”
ps:還有一更,撲朔迷離的懸疑展開了,會引發出很多事很多人,到底誰是兇手,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