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四支軍隊奮戰了兩天,活生生將一片偌大的松柏林糟蹋乾淨。
在阜成門外,一片接一片帳篷立了起來。
大量的製作完畢的攻城器械推到了前面,激烈的攻城戰一觸即發。
阜成門城樓上,濟爾哈朗站在城頭,放眼望去,眼前的敵人營寨真是無邊無際,看得久了,竟叫人呼吸不暢。
作爲一個沙場老將軍,他自然算得出來,在城外至少集結了四萬兵馬。而且,看敵人的情形,好象都是精銳,這一點,從那些普通身邊的精氣神就能看出來。
再回頭看看自己身邊的城牆上,新徵召的士卒真是良莠不齊。一個頭發胡須借白的老卒正吃力地將一擔糞汁從下面挑上來,也不知道他今年多大年紀,走上兩步就喘得厲害,靠在城牆上不住地嘆息。
一陣風襲來,夾帶着濃重的煙味。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屁孩正鼓着腮幫子去吹爐子裡的火,不用問,他正在熬製守城用的金汁。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那火始終點不起來。煙霧一陣陣捲回來,嗆得那娃娃兵不住流淚。
老的老,小的小,這樣的情形在城牆上並不鮮見。實際上,整個滿城的青壯幾乎都被豪格帶出城了,濟爾哈朗所能徵召的也只有老人和孩子——不但建州的過去,就連未來,也都押在這裡了。
一個副將搖了搖頭,又看了遠方的明軍一眼:“王爺,這明軍也是奇了,這麼多人馬,不分兵攻打各門,卻聚在阜成門,不合兵法啊!若敵人在幾座城門同時攻擊,咱們力量不足,還真有些手忙腳亂了。”
“鬼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如此也好,方便我等集中力量防守。”濟爾哈朗說:“既然敵人犯了這麼大一個錯誤,這是老天爺在幫我們建州。一旦豪格消滅了京南的敵人回師,這羣敵人就是土雞瓦狗,立即就潰了。”
見自己的鼓勵沒有起到任何作用,濟爾哈朗繼續道:“其實你們也不用擔心,以北京城這麼高厚的城牆,敵人要想登城沒那麼容易,死傷必然極重。我擬讓新徵召的士卒鎮守城牆,某自組織一支精銳,作爲總預備隊,在關鍵時刻投入反擊。不用擔心,說不定不等豪格回師,咱們就已經打敗敵人了。”
他冷笑道:“秦軍、山東軍又算得了什麼,爾等以前又不是沒有在戰場上同他們碰過面,難不成還打不贏?”
聽到他的話,衆清將都提起了精神,就有人道:“王爺說得是,咱們雖然都是老弱,或許野戰打不過孫太初,可秦軍和山東軍算什麼東西。王爺,要不給我一支軍馬,也不需太多,五千就夠了,末將把高傑和劉春的腦袋提來見你。”
濟爾哈朗搖了搖頭,道:“我軍兵力緊張,敵人畢竟人多,有限的兵馬還是用來死守吧!”
那清將叫道:“王爺若是給不了這麼多兵馬,三千就可以……兩千……”
濟爾哈朗又看了一眼,全是老人和孩童的手下,心中一陣苦笑,暗想:兩千,嘿嘿,我手頭能夠用的精銳也不過這個數,那可是要用在最緊要的地方的。若是都給了你,這北京還守不守?
打野戰和純粹的防禦戰不同。
守城戰時,只要是個人,有點力氣,心中不畏懼,但須將擂石滾木扔下去就可以了。野戰首先要有精良的鎧甲和武器,要有長期訓練之後養成紀律,說難聽點,至少也要懂得看旗號,不是派一羣百姓出去,發給武器朝前一衝就可以打贏的。
但所謂氣可鼓不可泄,濟爾哈朗還是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錯,不錯啊,果然是我建州的好漢子。放心好了,仗有得你打,不過不是現在。你這人某還是瞭解的,勇氣可嘉,可就是太鹵莽,不球懂兵法。就算你不懂兵法,《三國演義》總讀過吧?兵法上說:一鼓作氣,再而竭,三而衰。”
“又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避其鋒芒,擊其暮歸。”
“敵人初至,氣勢洶洶,咱們雖然不懼,本望也相信你能夠戰而勝之。可也沒必要將力氣消耗在這上面,同高、劉二賊硬碰碰。咱們是不是可以等他們先攻幾天北京,以我建州人的剽勇,明狗肯定死傷極重。”
“等到他們士氣低落,本王到時候肯定會率精銳主力殺出去,取了這二賊的頭顱。到時候,說不得要讓你做先鋒打頭陣呢!到時候,你可不要叫某失望啊!”
聽濟爾哈朗這麼一說,那清將大喜歡,一拱手:“王爺說得是,末將絕對不會叫你失望的。”
其他諸將也是士氣大振,同時道:“王爺高明。”
濟爾哈朗一揮袖子:“各位,這裡也沒什麼事,你們都下去吧準備吧,看情形,高傑和劉春最遲後天就會攻城,某再在這城牆上呆一會兒。”
“是。”衆將都同時一施禮,推了下去。
等到衆人離開,濟爾哈朗又趴在雉堞上朝前方仔細地端詳起來。
這幾天天氣非常不錯,已經出了兩天大太陽。金黃色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叫人很是舒服,卻是有些提不起勁來。不覺之中,濟爾哈朗有些睡眼朦朧,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精力已經明顯地比起前些年衰退了許多。
恍惚的睡眼中,外面的明朝軍營地上到書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影,如同數之不盡的黑螞蟻,正忙碌個不停。
漢人實在太多了,四支軍隊加一起至少三萬人馬。在京南,還有好幾萬。更別說他們可以動用的輔兵、民夫。就算自己將眼前這一支明軍擊潰,可說不好敵人什麼時候又派出一幾萬人馬殺了。就算今年守住北京,明年呢,後年敵人又出動十幾萬人馬殺過來呢。我建州又能經得起幾次這樣的消耗?
明朝的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人。在以往,因爲天災,又因爲人實在太多,一遇到饑荒,大量的人口因爲吃不飽飯起來做亂。那個時候,自己還消化明人實在太能生,自己將自己吃垮了。現在才愕然發現,其實人口也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最重要的財富。
而這恰好是此刻建州最缺少的。
一陣哭聲從身邊傳來。
“誰在哭,哭什麼?”濟爾哈朗的瞌睡蟲被這一陣哭聲驚飛,勃然大怒。剛纔自己還同手下說氣可鼓不可歇,怎麼就有人哭起來,這一哭下去,豈不讓我建州軍變成四面楚歌中的項羽的部隊了?
霍一聲回頭,就看到遠處的垛口下一個大約十一歲的孩童正捧着一口木碗哭得上勁。
此刻正值午飯時間,有伙伕正挑着擔子將伙食送上城牆,分發給守城士卒。
今天的午飯不錯,有濃郁的肉香襲來。
那孩子手中的木碗中有一快拳頭大的肉,熱氣氤氳中,淚珠兒不住滴進肉湯裡。
他也不知道在城牆上呆了好幾日,臉上髒得厲害,剃光的腦門上全是黑色的污垢,手背也被冷風吹得裂了口子,耳朵生了凍瘡,流着黃水。
看他如此年幼,濟爾哈朗突然想起家中幼子,心中有些不忍。大步走過去,問:“怎麼了,可是給的肉少了些,吃不飽,某叫人給你加上一塊?”
那小孩子見濟爾哈朗問,急忙跪在地上,顫聲道:“驚擾王爺,該死,該死。夠了,這塊肉夠了。”
濟爾哈朗一把將他扶起,溫和地問:“既然夠吃了,你哭什麼呀,是不是怕了?”
那孩子道:“咱們建州好漢什麼時候怕過打仗流血了,能夠在王爺麾下作戰,乃是我的光榮。”
濟爾哈朗一粥眉:“既然如此,你哭什麼呀?”
“回王爺的話,我是在哭馬兒啊!”大約是有提到自己的傷心事,那孩子又開始流淚:“王爺,我以前是軍中馬伕。就在今日,那姓侯的畜生帶了許多人過來,說得了皇帝的旨意,軍中乏食,讓殺馬犒賞諸軍……可憐小白,我養了一年……就這麼被他們給殺了……嗚嗚,王爺,殺了馬咱們還怎麼出城戰鬥啊?那姓侯的乃是漢狗,肯定是奸細。咱們建州好漢,沒有戰馬那就好象是少了兩條腿兒。王爺,姓侯的不可相信,應該一刀砍了他。”
他口中的小白大約是養的那匹戰馬,所謂的姓侯的畜生就是在皇太后面前正得寵的侯方域。
聽他這麼說,濟爾哈朗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原來,豪格帶兵出擊之後,幾乎將整個北京的戰馬和牲畜都帶了出去,包括大量的糧秣。如此一來,北京城中的糧食就開始短缺。雖說部隊還不至於到餓肚子的地步,可一日三餐,確實連點油星也無。
這個時候,姓侯的就在皇太后面前建議,是不是將各旗王公貴族所養的戰馬殺了用來給戰士補充體力。又道,天寒地凍的,如果士卒不粘葷腥,光靠白米饅頭,哪裡還有勁頭兒上陣廝殺。
皇太后和濟爾哈朗一商量,都覺得這話說得對。首先,建州本是漁獵民族,習慣肉食。在入關之後,日子過得好了,所有的人都發了大財。就算普通的建州百姓,一頓不吃肉,心中就發慌。
這幾日,朝廷徵發所有的建州男人上城作戰。因爲物資短缺,別說肉,連素菜也沒有。成天白飯過去白飯過來,士卒已是怨聲載道。如果再不改善伙食,還怎麼指揮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