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山東軍士兵看起來年紀不大,也就十四五歲模樣,武藝也不成。
這一槍收回去的時候,大約是使力量過猛,竟一口氣退了好幾步,撞到一個同伴身上。
那個同伴哈哈大笑:“小祝,連個瘸子都收拾不下來,要你何用。哈哈,這兵你也別當了,回淮安老家你娘懷裡吃奶去吧!”
“少他娘瞧不起人!”那娃娃兵大怒,回手一槍,一矛刺進地上一個丟棄的嬰兒頭上,頓時肝腦塗地了。
何滿看得心中一寒,這娃娃年紀不大,卻如許兇殘,比起建州老兵也不逞多讓,這漢人什麼時候如此剽悍了。哎,道理也簡單。他們被我建州屠殺了這麼多年,被殺得多了,心志自然變得堅韌兇暴。
這娃娃武藝不成,不懂得使力,這一槍依舊用力過猛,槍頭鑲嵌在嬰兒身上,無論怎麼甩也抽不出來。
只見到那具小小的屍體在空中飛舞,人血一滴滴灑開去。
何滿禁不住搖了搖頭,郭羅絡氏什麼時候見過這種可怕的情形,忍不住驚叫了一聲。
何滿這表情激怒了那個娃娃兵,他一張臉氣得通紅,扔掉長矛,抽出腰刀,“狗韃子,找死!”就朝何滿逼來。
何滿知道自己已經完了,心中嘆息一聲。生死關頭,他心中一片寧靜,思維也比往日快了許多。
他手一縮,從腰上解下一塊玉帶鉤遞了過去,道:“官長,這是玉的。你要殺就殺我吧,還請饒她一條命。”說着話,就指了指懷中的郭羅絡氏:“這是我的妻子,已有兩月生孕。上天有好生之德,你饒他一命,就是積了大德。老天爺一定會保佑你大富大貴,長命百歲的。”
那娃娃兵接過那個玉帶鉤,仔細端詳起來。
何滿道:“這是我以前從一家古玩店裡得來的,據說是漢朝時的老玩意兒,可值二十兩銀子。還請你放過我的渾家,要殺就殺我吧!”
“何滿!”郭羅絡氏淚流滿面,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大聲地哭起來:“咱們夫妻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娃娃兵停了手,將玉鉤湊到眼前看了看,道:“好象很透亮的樣子,也許值不少錢,恩,我積點德也是不錯的。”
何滿大喜,“多謝官長。”
這個時候,屋中的難民已經被屠戮一空,滿地都是屍首。那六七個山東軍士兵大約也是殺得累了,不想再動刀子,都立在一邊看熱鬧,看樣子,是有心放郭羅絡氏一馬,都在笑着道:“小祝這次發財了,二十兩銀子啊!便宜那個韃婆子吧,饒她一命。”
何滿大喜,“多謝官長。”說罷,就將郭羅絡氏狠狠推開:“快走,快走!”
這一推他使的力氣極大,郭羅絡氏跌跌撞撞地衝出去兩步。
可就在這個時候,白光一閃,她那顆碩大的頭顱卻躍上了半空。
須臾,那具無頭屍身的斷頸處纔有鮮血噴將出來。
“好快刀!”衆山東軍士兵齊聲喝彩。
“不!”何滿嘶聲大叫,手伸出去,卻抓了一把鮮血,裡面還帶着郭羅絡氏身上的溫度。
眼淚如同泉水一般涌出來,身前一片朦朧,再看不清了。
耳邊傳來那個娃娃兵的聲音:“玉鉤是你給我的,要饒也只饒你一條命,跟別人沒有關係。他孃的,咱們山東軍是講道理的。起來,滾出去吧!”
何滿一顆心已經痛得碎掉了,他整個人已經麻木,又如何站得起來。
娃娃兵大怒,“你是聾子嗎,好好好,既然你想死,小爺成全怒!”說罷,獰笑着舉起了腰刀。
正在這個時候,外面傳來轟隆的馬蹄聲,接着是一聲接一聲大叫:“東平侯有令,封刀!”
“侯爺有令,封刀!”
“各部兵馬集合,迴歸建制,違令者,斬!”
……
“集合了!”屋中的山東軍士兵同時喊。
那個叫小祝的娃娃兵還待去砍何滿,一個同伴將他拉住,笑道:“別耽擱了,若是遲了,仔細侯爺的軍法。”
小祝嚇得一顫,也顧不得殺何滿,一道煙似地跑了。
……
屋子立即安靜下來,彷彿剛纔的一幕沒有發生過。
只血還在無聲地朝磚縫裡浸去,熱氣騰騰而起。
何滿眼淚不住落下,什麼也看不清楚,他大聲地號哭着。這對他來說,還是第一次:“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我們只需再躲上片刻,這一劫就躲過去了……老天爺啊,你爲什麼要收走她,爲什麼……爲什麼不是我何滿……”
朦朧的淚光中,有兩條人影走了進來。
爲首那人剃着光頭,霍然是一個和尚。
他立在屋中,嘆息一聲,對身後的那條人影道:“杜勒瑪,善泳者溺於水,殺人者死於刀劍。天道循環,你種的因,你結的果,奈何!”
說罷,就雙手合什,低聲念道:“我今爲未來現在一切衆生,承佛威力,略說是事。長者。未來現在諸衆生等,臨命終日,得聞一佛名,一菩薩名,一辟支佛名,不問有罪無罪,悉得解脫。若有男子女人,在生不修善因。多造衆罪。命終之後。眷屬小大,爲造福利,一切聖事。七分之中,而乃獲一。六分功德,生者自利。以是之故。未來現在善男女等,聞健自修,分分已獲。無常大鬼,不期而到。冥冥遊神,未知罪福。七七日內,如癡如聾。或在諸司,辯論業果……”
他身後那女子也低聲念道:“審定之後,據業受生。未測之間,千萬愁苦。何況墮於諸惡趣等。是命終人,未得受生,在七七日內,念念之間,望諸骨肉眷屬,與造福力救拔。過是日後,隨業受報。若是罪人,動經千百歲中,無解脫日。若是五無間罪,墮大地獄,千劫萬劫,永受衆苦。”
和尚接着又道:“複次長者。如是罪業衆生,命終之後,眷屬骨肉,爲修營齋,資助業道。未齋食竟,及營齋之次。米泔菜葉,不棄於地。乃至諸食,未獻佛僧,勿得先食。如有違食,及不精勤。是命終人,了不得力。如精勤護淨,奉獻佛僧。是命終人,七分獲一。是故長者。閻浮衆生,若能爲其父母,乃至眷屬,命終之後,設齋供養,志心勤懇。如是之人,存亡獲利。”
……
二人誦經的聲音很低,卻清晰地傳進何滿的耳朵裡,心中。
漸漸地,何滿終於可以看清楚周遭的一切了。
就見到,那和尚赫然是自己曾經在揚州大戰時碰到過的,後來有在京城見過一面的果園。
而在他身後,則立着一個建州婦人。看年紀二十起七八,衣着華貴,顯然是建州王公貴族家的女眷。此刻,那個叫杜勒瑪的女人雙手合什,口中誦經,一臉的虔誠。
而那個果園和尚,面龐上竟隱約有晶潤的白光閃爍,當真是寶相莊嚴,叫人見了禁不住頂禮膜拜。
“大師!”何滿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因爲哭號已經徹底地沙啞了。
“你心中苦嗎?”果園輕聲問。
何滿:“苦。”是的,太苦了,淚水流進嘴裡,苦得他心都糾結成了一團。
果園:“那麼,什麼是苦呢?”
何滿:“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果園:“儒家聖人有言:五色使人目盲,五音使人耳聾,五味使人口爽。這人世啊,就是要讓你嚐遍所有的滋味,所有的滋味合做一處,那就是苦啊!你爽嗎?”
何滿嗚咽地哭起來,卻不回答。
果園:“無論是苦也好,甜也好,總歸是一種歷練。老天就是要讓你嚐到甜蜜之後,得到了,纔會讓你失去。你失去了最愛的人,你苦。可你以前讓別人失去了最愛的人,他們不苦嗎?”
嘆息一聲,果園接着道:“我認識你,當年,你殺了我的舅舅,舅媽,殺了我的師傅,殺了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最親愛之人。那個時候,我知道了苦和痛。”
何滿:“大師,我錯了,我錯了。”
“什麼是因,什麼是果。”果園繼續嘆息:“因爲你當年的殺戮種下瞭如今的果,誰也不要怨恨誰,這就是人生。”
“天底下這人啊……漢朝賈誼在《服鳥賦》中說:且夫天地爲爐兮,造化爲工;陰陽爲炭兮,萬物爲銅。這人啊,就是那爐中銅,在這天地間被翻炒煎炸,所謂的幸福,不過是光陰中短暫的一瞬,只有痛苦纔是天長地久。”
“我們的一切畏懼、一切憂愁、一切恐怖都是源於愛,因爲愛是一種慾望。要想一個人,你要跟他白頭到老,你要跟他結爲夫妻,等等,這都是有一種欲求的,你怕不能成功,兩個人結合了你又怕不能白頭到老,怕他變心等等,所以有了愛就有了擔憂,有了愛就有了恐懼。因爲有了愛,所以有了牽掛,所以就有了憂慮和恐慌。心中沒有愛時,便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就沒有憂慮和恐慌了。”
“所謂: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說完,果園朝何滿的額頭上拍了一記:“世如夢幻,癡兒,你還不悟嗎?”
說完,就帶着那個叫杜勒瑪的建州女子朝外面走去。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何滿在心中反反覆覆地念叨着這一句話:“難道,這個世界不過是一場夢幻,而我和郭羅絡氏,不過是其中的一顆夢幻泡影。現在,郭羅絡那顆泡影破滅了,夢也該醒了。”
他掙扎着站起身來,踏着滿地的人血追了上去:“大師,大師,等等我。”
前面,果園和那個女子還在慢慢地走着,淡定輕盈,顯得如此地不真實。
雪在下,在天光下閃爍着光芒。
整個北京都在落雪,這一刻,寂靜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