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師……”
“某是文官出身,有的時候未免愛惜羽毛,譬如丁憂一事,當年想的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學那楊嗣昌戀棧不去,反落人笑柄,這纔有漏夜離開京城,甚至不於天子見上一面的往事。”
“其實,如今回想起來,那時的某內心之中卻再不想親眼見證着局勢一天天爛下去,未免沒有逃避的念頭。”盧象升的嘆息聲更是深重:“回鄉之後,讀到太初你這首詩,某卻如醍醐灌頂一般,立即通透了。是啊,天下者,天下人的天下。國事如此,又是一個走字所能逃避的?落紅本是無情物,化做春泥更護花。只到這個時候,某突然理解楊嗣昌了。”
“督師……”
“聽某說下去。”盧象升擺了擺手:“國家正是用人之際,君子當仁不讓,當敢爲天下先。若換成我是楊文弱,也不放心將手頭的重擔交給別人。相比起國家黎民百姓,個人的榮辱得失,又算得了什麼。就算揹負着千古罵名,只要這大明朝能得太平盛事,又算得了什麼?”
“我朝中的袞袞諸公啊,這國家都到什麼時候了,還存有門戶之見。別人但凡有一點錯,就無限拔高到道德的高度,將人往死裡毀。其實,我輩之人,身居宰輔部院高位,將來可是要在史書上留下一筆的,如何還能行意氣之爭。一切當以國家民族大局爲重,只要是對國家和百姓有利的,個人的操守倒不要緊。”
聽到盧象升突然來了這麼一篇長篇大論,孫元大爲吃驚,這還是一個東林黨人嗎?
盧象升:“所以,這次建奴入寇,陛下奪情起復,某卻是一點猶豫也無,爽快地來了京城。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某突然與楊文弱惺惺相惜了。”
孫元心中突然一陣敬佩:“督師爲國爲民,無懼他人評說,末將敬服。督師,末將……”
盧象升還是不可孫元插話的餘地,笑道:“太初,你今夜過來見某,不就是爲分兵一事嗎?此事乃是某與高賊的意氣之爭,當不得準。其實,某也看得明白,大敵當前,我軍需團結一心,共禦外侮,如何還能自家先鬧分裂,未戰先削弱了自己的力量。所以,某下來之後想了想,還是覺得應該想辦法將關寧和薊鎮軍留下。有了他們,這一仗某纔能有打贏的把握。”
孫元聽盧象升想明白這個道理,心中一陣歡喜:“督師這是宰相肚裡能撐船,只不過,高起潛心胸狹窄,怕就怕他不肯罷休,非要帶兵離開。”
“無妨。”盧象升笑道:“高賊是個活脫脫的小人,雖然已經與某翻臉。可大家好歹也是天子駕前的重臣,還是要些體面的。而且,這人極重臉面。大不了,等下盧某親自去他中軍大帳,向他賠罪就是了。高起潛有了面子,氣順了,自然也不會鬧着與某分道揚鑣。”
盧象升連這種有失身份的事情都願意去做,可見他內心中也是清楚此事的厲害關係,且能爲了國家忍受委屈放下身段。
孫元大爲驚喜,站起身來,長長一揖。
盧象升伸手將他輔起:“個人的顏面,同陛下的重託比起來,也不算什麼。”
他心情大好,笑吟吟道:“沒想到啊沒想到啊,太初竟有如此才情,能夠寫出這樣的詩巨來。不知道你的,還真以爲你是個風流才俊呢!”
孫元有些尷尬,道:“不過是末將一時心血來潮,妙手偶得。就如同樑時大將曹景宗那首‘去時兒女悲,歸來胡笳兢。借問行路人,何如霍去病。’換個時間地點,真叫我再同樣作一首,卻是再無可能。”
“太處以大將軍樑景宗自擬,志向不小嘛!”盧象升開起了孫元的玩笑:“等到此戰終了,你我痛飲胡兒血時,你得再作一首同樣的詩詞佐酒。”
孫元忙道:“末將不懂詩詞,如何敢在督師面前顯擺。真到那一天,末將說不得要胡謅幾句打油詩,博督師一笑。”
盧象升哈哈大笑起來:“成,就這麼說定了。”說完,他伸出右掌,要與孫元擊掌爲誓。
孫元無奈,只得伸出手去同他拍了一記。
笑畢,他有道:“對了,你所說的軍中乏糧一事,等下某見了高起潛,也一併在他面前提起,問他借些。他是中官,富得緊。而且,關寧軍的鎮治就在京畿,手頭的糧食也多得緊,爲他們挪借一些也沒什麼關係。當然,以後自然是不還的。”是的,不但寧鄉軍缺糧。如今,宣、大兩鎮手中的糧食也只夠十日所需。
戰爭,說穿了打的就是後勤。這次高起潛若是分兵,不但要帶走七成兵馬,還要將軍隊所有輜重糧秣帶走。沒有糧食,這仗也沒辦法打了。
盧象升不敢想象軍隊斷糧的後果,剛纔想了半天,決定還是好好同高起潛談談,大不了向他賠個罪。爲了這一仗,自己就算受點委屈也不要緊。
這已經是明顯的耍賴了,孫元沒想到一向以道德君子自居,威嚴肅穆的盧象升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也不覺宛爾。
正笑着,突然間,外面傳來一陣接一陣的喧譁聲。
就如同突然爆發的山洪,到處都是人嘶馬喊,響徹雲霄。
孫元和盧象升大吃一驚奇,心中同時閃過一個念頭:炸營!
在冷兵器時代,炸營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戰爭期間,幾萬人聚在一起,處於死亡的威脅中,神經繃得極緊,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斷了
也許是某人睡夢中發出的一聲囈語,也許是某個士兵一不小心跌到地在,又或者是不小心踢到了睡在地上的士卒……但凡軍營中有一點動靜,這神經就繃斷了。
然後驚慌的士兵從睡夢中驚喜,提着刀子在營裡亂闖亂跑。
一夫騷動,全營皆炸。很快,就如同一顆投進平靜水面上的石子,漣漪一波波擴散開去,最後終於釀成滔天巨浪。
幾萬人在黑夜中亂跑亂殺,到最後,不用敵人來攻,自己先做了鳥獸散。
上一次孫元在同阿山激戰的時候,京營和川軍就是聽到喊殺聲炸了營,在路上跑了一天一夜,到第二日晚間在收束停當。
盧象升乃是久經沙場的統帥,孫元也帶了多年的兵,如何不知道其中的厲害。兩人同時臉色一變,額角就有汗水滲出來。
盧象升對着帳外大吼一聲:“怎麼回事情,是不是炸營了?”
一個衛兵急忙衝進來:“稟督師,不是炸營。”
盧象升鬆了一口氣,喝道:“既然不是炸營,外面怎麼鬧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