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錕一家被安排住進北京飯店,因爲政治協商會議要到九月二十一日才正式召開,此前這段時間比較寬鬆,可以走親訪友看望故交。
當晚周恩來在北京飯店舉行晚宴爲陳子錕以及同期抵達的政協委員、民主人士接風洗塵,席間見到許多熟悉的國民黨元老,宋慶齡、李濟深、程潛等,大家歡聚一堂,暢談未來,無不充滿希望。
早在去年初,國民黨左派在香港成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簡稱民革,陳子錕也是國民黨早期黨員,元老級別人士,經宋慶齡推薦,在北京飯店一個房間內舉行儀式加入民革,並經黨內推舉,擔任民革中央委員。
聽他們說,這次參加政協會議的不但有民革成員,還有民盟、民建、農工黨、致公黨、九三學社以及部分無黨派人士,新政府將是真正的聯合民主政府。
“中國將迎來開天闢地的新紀元,我們都是時代的見證者。”湖南軍政委員會主席程潛這樣說。
跟在程潛身邊的一位身着解放軍制服的英挺男子,也頗爲贊同的點着頭:“共產黨人的胸襟令人高山仰止,當年我在四平與民主聯軍血戰,結下深仇,可他們卻既往不咎,反而委以重任,任命我爲二十一兵團的司令員,與之相比,蔣某人簡直就是小肚雞腸。”
陳子錕道:“閣下莫不是陳明仁將軍,久聞大名,素未謀面,沒想到竟然在政協會議上遇見,將軍毅然起義,使湖南百姓免遭兵災戰禍,令人佩服的很呢。”
陳明仁道:“陳主席折煞我了,我們也是受了您的感召才起義的,您是我們的榜樣和路標。”
陳子錕道:“咱們就別互相吹捧了,還是共產黨英明偉大,要不咱們也走不到一起來。”
大家開懷大笑。
次日,陳子錕帶着家人上街遊玩,陳姣已經是高小畢業的年紀,漸漸懂事了,兩隻大眼睛四下看了看,問道:“爸爸,你說以前拉過洋車,洋車在哪兒。”
北平街頭已經鮮見洋車蹤跡,取而代之的人力三輪車,陳子錕招手攔了三輛三輪車,帶着一家人重走自己當年路。
先去宣武門外柳樹衚衕大雜院,此處已經物是人非,大雜院被夷爲平地,再也找不到當年的痕跡,一羣工人在原址上砌磚,過去一問,說是要在這蓋一所學校。
再去宣武門內石駙馬大街,那裡是林文靜的北京住所,陳子錕初戀的所在,時隔多年,善良又話癆的張伯早已不在人世,院子裡住了好幾戶人家,狐疑的看着這羣衣着光鮮的客人。
“您找誰。”有人問陳子錕。
“不找誰,就看看。”陳子錕看這些居民的打扮就知道是附近的貧民,解放前世道亂,空房子誰搶了就是誰的,他能理解。
自家房子被佔了,大家心情略受影響,姚依蕾道:“我想起來了,我家西長安街上還有座小樓呢,快去看看是不是也被人佔了。”
來到姚家以前的公館一看,果不其然,門前掛了北平軍管會某辦公室的牌子,還有哨兵站崗,進不去了。
“走,去你薛大叔家。”陳子錕沒發牢騷,直接帶着家人來到頭髮衚衕紫光車廠,沿街牆頭和屋檐上的雜草被都拔光,看起來面貌一新,車廠大門刷了新油漆,門上有革命軍屬的光榮牌。
陳子錕上前敲門,一個穿列寧裝的女孩子開了門,看看他們:“是陳大叔一家吧。”
“你怎麼知道。”陳子錕有些納悶。
女孩子道:“我娘說了,這幾天你們興許得來,真沒錯,快進來。”
一進門,杏兒就迎上來了,喜笑顏開:“大錕子,剛纔還說你呢,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啊,這是我閨女四寶,現在部隊文工團工作。”
陳子錕笑道:“行啊,年紀輕輕都參軍了,對了,寶慶呢。”
“他呀,大忙人一個,去區裡開會了,人家可是區上的紅人,運輸公司的積極分子,聽說還要當人民代表哩。”杏兒笑逐顏開,招呼大家進屋落座,讓四寶倒茶,開始東拉西扯起來。
以前陳子錕每次進京,都是他在大談自己如何如何,天下大勢如何如何,如今反過來了,杏兒高談闊論,嘴就沒閒着,滿口的新名詞,什麼工農聯盟,政治協商,社會主義,民主專政。
陳子錕笑呵呵插嘴:“杏兒,你現在可進步的很呢。”
四寶道:“那是,娘是街道積極分子哩。”
正聊着,寶慶回來了,他穿一身藍色帆布工作服,拎着飯盒,頭剃得鋥亮,走起路來腰桿挺直,早沒了當年的頹唐氣。
“喲,大錕子來了,早盼着你來。”寶慶聲若洪鐘,透着精神。
“寶慶,咱哥倆又見面了,你可一點不顯老。”陳子錕上前和老朋友擁抱,兩人相視大笑。
寶慶後撤一步,看着兩鬢斑白的陳子錕,感慨道:“兄弟,你可真見老了。”
陳子錕道:“沒辦法,江東三千萬父老我都得操心着,頭髮不白纔怪。”
杏兒道:“別操心那些了,現如今老蔣跑了,帝國主義也打跑了,以後咱一門心思搞建設,建設社會主義新中國,全國上下一條心,不用你勞心費力。”
陳子錕道:“杏兒姐說的在理,國家統一了,內耗就少了,就能專心建設了。”
寶慶道:“餓了,咱吃飯,家裡沒準備,下館子去,東來順我請。”
陳子錕道:“喲,寶慶發達了啊。”
寶慶道:“可不,解放軍來了,我的好日子也來了,現在咱家是革命軍屬,我又是區裡的勞動模範,組織上打算成立一個新的運輸公司,要聘我當副經理哩。”
陳子錕道:“那敢情好,大兒子參軍了,在哪個部隊。”
四寶搶着說:“大哥是第四野戰軍的戰鬥英雄,現在武漢跟王副軍長當通訊員。”
杏兒道:“對了,家裡還有獎狀呢,四寶快拿出來給你陳叔看。”
寶慶道:“說起來也巧,大栓在武漢受傷住院,遇到一個老熟人,你猜是誰,王棟樑,王副軍長。”
陳子錕奇道:“他都當副軍長了,不錯不錯,我記得馮玉祥中原戰敗之後,部隊被張學良收編了一部分,王棟樑就是那時候轉過去的,大概是西安事變後投共……投向光明的,他這一步算是走對了,有機會我得見見他。”
寶慶笑眯眯道:“好辦,讓大栓安排。”
忽然陳子錕想起在車站似乎見過趙家勇,便打聽起其他的老朋友來。
寶慶嘆口氣說:“趙家勇一直跟李俊卿混,和咱們不太來往的,似乎是又當了站警,解放後被新政府留用了。”
“李俊卿呢。”
“人家現在可又風光了,是民主人士呢。”杏兒輕飄飄說道,似乎對李俊卿很不待見。
“哦,有空見見。”陳子錕就沒繼續這個話題,天色已晚,大家出去吃飯,杏兒說你們去就成,我帶孩子在家吃,寶慶一板臉:“團圓的日子,少一個也不行,都去。”
兩大家人浩浩蕩蕩來到東來順飯莊,要了樓上的雅座,純銅打造的火鍋,切的薄如蟬翼的羊肉片擺在盤子裡,能看見盤子上的藍花,真如藝術品一般。
寶慶端起酒杯:“第一杯,咱祝毛主席萬歲,朱總司令萬歲。”
陳子錕道:“好,這個提議好。”
飲了第一杯,寶慶又斟了第二杯道:“第二杯,敬大海哥,他沒福氣,不能和咱們一起喝酒了。”
陳子錕有些黯然,將這杯酒灑在地上,道:“這杯酒,不但要敬大海哥,還要敬子銘。”
寶慶道:“對,敬他們爺倆,趙家一門忠烈,是咱大雜院出的英雄。”
第三杯,寶慶說:“這一杯,祝咱們兄弟越過越好。”
這頓火鍋吃的真是酣暢淋漓,寶慶要了二斤白乾,和陳子錕對飲,喝完了還不夠,又要了二斤,直喝到舌頭大了,說話也不利索了。
“大,大錕子,這些年我活的苦啊,偌大一個車廠糟踐在我手裡,日本人刮,國民黨刮,到最後連一輛車也沒剩下,我那個小兒子死的慘啊,兜裡但凡有倆錢也不能疼死他啊……說一千道一萬,感謝共產黨,感謝毛主席他老人家,沒有咱解放軍,咱窮人的苦日子就熬不到頭。”
說着說着,寶慶眼淚下來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再苦再累他也沒流過淚,如今過上好日子了,卻流淚了。
喝完了酒,寶慶已經酩酊大醉,杏兒很不好意思,向陳子錕道歉:“寶慶真是的,牀頭的夜壺不是盛酒的傢伙,讓你們看笑話了。”
陳子錕道:“寶慶是高興的,他憋了太久了,我理解。”
兩家人各自回去,杏兒和二寶架着寶慶往家走,一路不停數落他。
寶慶道:“我沒醉,我清醒着呢,我五十歲的人,這輩子除了結婚那天,就沒這麼痛快過,揚眉吐氣啊。”
杏兒道:“你個拉車的苦力,還拽詞,你知道啥叫揚眉吐氣。”
寶慶道:“我咋不知道,我什麼都明白,這些年來,老兄弟們一個個混的都比我強,大錕子當大官,小順子是上海灘大亨,李俊卿更不要說了,甭管是國民黨日本人共產黨,他都捱得上邊,就數我最沒出息,杏兒,你跟了我,真是委屈了你,當初你要是嫁給大錕子,也不能跟我受這麼多罪。”
杏兒道:“呸,你胡扯什麼,大錕子老婆那麼多,我跟了他,那纔是真倒黴。”
寶慶自顧自道:“現如今也輪到我發達了,區裡領導說了,批准我當預備黨員,考察一段時間就能轉正了,以後人民代表大會,我也得代表運輸公司出席,慢慢的也要脫產了。”
杏兒道:“啥叫脫產。”
寶慶咕噥了幾句,腳下一虛,歪着頭竟然睡着了。
……陳子錕回到北京飯店的時候已經八點半了,工作人員焦灼萬分,見他回來便迎上去道:“陳將軍您可回來了,接上級通知,明天毛主席將在中南海接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