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東旅社三樓,李耀廷正蹲在衛生間裡調試冷熱水龍頭,這種燒煤氣的熱水器他在六國飯店見過,但是從未享受過。
“嘖嘖,龍頭一開,熱水自然來,自個兒在家裡就泡澡了,真安逸。”他連連讚歎道。
忽然門鈴聲傳來,李耀廷還以爲是樓層侍者來打掃,過去開門一看,嚇的倒退了好幾步。
在小麪館遇到的那幫人呼啦一下全涌了進來,爲首一個西裝禮帽的男子卻是生面孔,他摘下帽子,用手捋一捋油光光的頭髮,打量着房間裡兩位客人,目光猶如猛犬。
陳子錕坐在椅子上巋然不動,道:“居然被你們找到了。”
西裝男子拿出派司亮了一下:“巡捕房的。”
陳子錕道:“巡捕房的怎麼了?我又沒犯法?”
西裝男子冷笑:“在租界持械就是犯法,把傢伙交出來,跟我到巡捕房走一趟吧。”
李耀廷這回是害怕了,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上海的巡捕房就是北京的警察廳,都是吃官飯的,躲都躲不及,哪能去招惹。
陳子錕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依然穩坐着,丟過去輕飄飄的三個字:“憑什麼?”
西裝男子大怒,撩開上衣去拔別在腰間的馬牌手槍,說時遲那時快,衆人眼前一花,陳子錕已經雙槍在手,機頭大張,一把槍對着西裝男的腦門,一把槍瞄着衆地痞們,大喝道:“開槍啊,你先開槍我也能先打死你!”
西裝男子握槍的手在顫抖,他在巡捕房也有五六個年頭了,也算經過不少風浪,可從沒見過這麼不講規矩的人,一言不合就拔槍相向,絲毫不給對方臺階下,言語也是如此的咄咄逼人,遇到如此愣頭青的過江龍,他也沒了辦法。
自己這支槍也不是吃素的,可根本就沒上膛,看對方的意思,劍拔弩張的可不像裝樣子,真要動起手來,自己肯定第一個先死,腦門中彈那可是華佗再世也救不活的。
正在僵持,忽然門口傳來一聲懶洋洋的抱怨:“鬧什麼呢這是?”
李耀廷眼睛一亮,倍兒正宗的京片子,是老鄉。
西裝男子找到臺階下,轉向門外怒喝一聲:“是誰!”
斧頭幫衆人閃開一條道路,只見走廊裡站着一個馬褂長衫的男子,三十來歲年紀,手裡搖着一柄摺扇,風度翩翩、溫文爾雅。
“你問我啊,我叫袁克文,你是哪個老頭子門下的?”儒雅男子笑吟吟地問道,根本沒把西裝男放在眼裡。
西裝男一聽這個名字,臉色頓時大變,立馬收了槍,顛顛上前摘下帽子鞠躬道:“小的葉天龍,法租界巡捕房包打聽,程組長的徒弟,給袁二爺請安了。”
袁克文道:“哦,是黑皮子卿的徒弟啊,你老頭子是悟字輩的,那你應該是學字輩的了?”
“是是是,小的是學字輩的。”葉天龍點頭哈腰,不勝惶恐,他知道對方不但是前大總統袁世凱的二公子,還曾經拜過青幫理字輩老頭子張善亭爲師,位列大字輩,是青幫中極高的輩份,全上海灘也不過十幾個人而已,輩份更是比自己高出三代去!
袁克文點點頭,遠遠看了一眼屋裡的情形,慢聲細語問道:“今兒唱的是全武行啊,動槍動刀的。”
葉天龍解釋道:“二爺,線報稱這裡來了兩個身份不明的過江龍,小的就過來查查,不想驚擾了二爺,我們這就走。”
袁克文道:“哦,查案啊,你們繼續。”
李耀廷眼巴巴的指望老鄉給解圍呢,卻看到他們在這裡低語,似乎熟識的樣子,趕緊大喊一聲:“爺們,咱哥們是北京來的,都是本分人。”
袁克文聽到北京腔,微笑一下,竟然步入房間,看到陳子錕後,上下打量一番道:“你……可是姓陳?”
陳子錕納悶了,點頭道:“在下陳子錕。”
袁克文將摺扇在手心一拍,笑道:“對了,就是這個名字,我在李徵五家見過你。”
陳子錕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葉天龍卻是一驚,李徵五也是青幫大字輩的人物,而且是上海灘頗有名望和勢力的錢莊、地產大亨,難道說這個過江龍和李老闆有什麼關係?
果然,袁克文笑道:“大水衝了龍王廟,這位老大是李徵五正式開香堂收的徒弟,說起來比你們程組長還高一輩呢。”
葉天龍暗暗乍舌,今天居然撞上一位通字輩的老前輩,而且還這麼年輕,要是旁人說的,打死他也不信,可袁二公子是什麼身份的人,哪能說瞎話,這事兒肯定錯不了。
他趕緊賠禮道歉,鞠躬道:“對不住了,一場誤會。”
陳子錕也是見好就收,收了槍道:“既然是誤會,那就算了。”
“再會,二爺,再會。”葉天龍再次鞠躬,倒退着走了出去,斧頭幫一夥人全傻眼了,他們只是青幫分支下面再分支的一個小幫派,平時哪見過這麼高輩份的人,靠山葉天龍都只有點頭哈腰的份兒,他們哪還敢說什麼,一個個灰溜溜的也跟着出去了。
下了樓,葉天龍挨個抽他們的嘴巴:“他媽的,謊報軍情,讓阿拉出醜!”
……
袁克文卻並沒有和陳子錕他們攀談的意思,只是淡淡的笑笑,說聲再會就回自己房間了,他那神秘的一笑,卻搞的陳子錕更加迷惑。
晚上,房門再度被敲響,聲音很急促,李耀廷驚恐的看了看陳子錕,陳子錕拿槍站在門後,輕輕打開了房門。
蔣志清興沖沖的進來,看到他們這副架勢嚇了一跳:“這是幹什麼?”
李耀廷抱怨道:“麪館遇到的那夥人帶了巡捕過來找事,被打發走了,我們還以爲他們又回來。”
蔣志清罵道:“娘希匹,這幫放高利貸的,真是卑鄙,不過我已經週轉開了,明天就有一筆數額很大的資金從廣州過來,今晚我請你們喝花酒,四馬路梅園酒家。”
李耀廷一聽說喝酒,立刻興奮起來,陳子錕也欣然同意,三人出了大東旅社,叫了黃包車直奔四馬路而去。
梅園酒家就在四馬路的路口,樓上雅座已經有兩個男子坐在那裡了,蔣志清介紹道:“這兩位是我的朋友,陳果夫、戴季陶。”
大家握手寒暄,陳子錕也通報了自己的姓名。
陳果夫道:“我也姓陳,咱們五百年前是一家啊,哈哈。”忽然他收住笑容,若有所思道:“陳兄,你這個名字我好像在哪裡見過。”
陳子錕道:“兄弟我可是剛來上海的。”
陳果夫擺手道:“不對不對,讓我仔細想想。”
蔣志清笑道:“你想你的,我們先點菜,二位朋友遠道而來,就點些本幫菜吧,季陶,你來點。”
戴季陶道:“如今花界最紅的莫過於林黛玉、鑑冰、笑意、金玉書,我看就叫她們的局票吧。”
李耀廷聽傻了:“這些是菜名?”
蔣志清哈哈大笑:“李老弟初來乍到,不知道上海煙花界的四大金剛也屬正常,這些都是四馬路上的女校書,我們開局票請她們來陪酒的。”
李耀廷恍然大悟,不過又疑惑起來:“四大金剛,豈不是很貴的,能屈尊來陪我們?”
蔣志清道:“咱們的面子或許不夠,但季陶兄的面子一定夠,他十九歲就是《天鋒報》的總編輯,上海文化界的名人,女校書們最喜附庸風雅,戴季陶這三個字對她們來說,那是如雷貫耳的。”
戴季陶矜持的笑道:“志清兄你又在調侃我,誰不知道你是日本士官學校的高材生,成績名列第一,得過天皇御賜軍刀,曾任滬軍第五團團長,是大名鼎鼎的陳英士的盟兄弟,自古美女愛英雄,那些女校書分明是看你的面子纔來的,正所謂,百萬錦繡文章,終不如一支毛瑟啊。”
兩人一番互相吹捧,陳子錕和李耀廷這才知道,原來這位蔣志清也不是等閒之輩。
局票很快寫好發了出去,這邊上了蔬果小菜,黃酒幾壇,五人且談且飲,等着先生的到來。
過了半個鐘頭,居然沒有一個妓女到來,蔣志清臉上有些難看了,把酒家跑堂的叫來問話,跑堂的道:“先生儂不曉得,花界罷市支援北京的學生,大小堂子全都關門了,那些校書和長三,還組織什麼青樓救國團,上街和學生一起撒傳單呢。”
大家面面相覷,忽然一直冥思苦想的陳果夫一拍大腿道:“想起來了,我在報紙上看過你的名字,陳子錕,是火燒趙家樓的學生之一!”
陳子錕道:“慚愧,正是區區。”
蔣志清和戴季陶立刻對他肅然起敬,本來他們只是抱着招攬武夫爲我所用的目的請客喝酒,從心理上是俯視的,現在變成了平視,還略帶一點向上的角度,畢竟目前五四風潮最盛。
蔣志清道:“沒想到陳兄弟竟然是風雲人物,真是失敬,那些名姬,若知道你在上海,豈不蜂擁而至,我再寫一張局票,看她們來不來。”
這次只用了五分鐘,四馬路上著名的花界魁首鑑冰小姐就來到了梅園酒家。
鑑冰一出場,頓時豔驚四座,好一個超凡脫俗的女子!
只見那冰雪般的美人兒輕啓朱脣,用吳儂軟語問道:“哪一位是陳子錕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