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澤棠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沒有乘轎,亦無侍衛跟隨,他鬢染銀霜,眉眼滄桑,身披黑色大氅,踏着亂瓊碎玉匆匆而歸。
道邊站了個窮苦婦人,挎竹篾編的籃子,用厚厚的棉布遮着,沙啞着嗓音在叫賣:“糖炒栗子哩!”
他本已走過想想又輒回,買了一包揣進懷裡,熱熱的捂在胸口,田九兒(舜鈺)喜歡吃糖炒栗子。
他也喜歡看她吃糖炒栗子,總感覺吃得很香很甜,怎麼也看不夠。
轉角推偏門而入,他鬆口氣,神情稍顯和緩,步履愈發快了,能遠遠望見棲桐院門前,幾輛青篷大馬車覆着薄薄一層白雪。有個小婦人獨自冷冷清清立在那裡,杏紅灑花緞面斗篷半遮掩住她的面龐。
他邊走,邊從懷裡掏出那包糖炒栗子,聲音也似乎沾染了慄香:“怎不在屋裡等着?外頭冷,你最愛吃的糖炒.......。“
脣邊的笑容忽斂,語氣旋而由濃轉淡:”你在這裡作甚?“是已許久不見、形同陌路的夫人夢笙。
”糖炒栗子。“夢笙嚅嚅,擡手解了繫帶,任斗篷從肩膀滑下,散落雪地裡,很矜持地微笑:”這麼好看的斗篷,可惜不是我的,我也愛吃又熱又香的糖炒栗子,老爺可一次都沒給我買過呢。“
”你並不稀罕。“他不動聲色,目光挪移至半開的院門,裡頭很安靜,心底莫名一沉,聽她冷冷說:“是不稀罕!”
這樣的對話毫無意義,他沉默地與她擦肩而過,她又道:“老爺可嘗過愛而不得的滋味?“
他閉了閉眼,最後一次同她解釋:”當年我並未拘着你,定要守在這後宅裡、守着我度日。母親先還想不通,後亦被我說服,是你自己放棄了離開。“
他似聽到她說了甚麼,很惡毒,卻又似沒有聽到,沈桓過來替他撐起青布大傘,面目慌亂。
他誰也不理睬,疾步擡手掀簾進得屋裡,人去樓空,只有母親端坐桌前,在等他。
“我的九兒在哪裡?”他面容平靜極了,嗓音卻顫抖的不由己。
“她不是你的九兒,她是當今皇帝的皇后,自然要回到她該去的地方......沈二,算爲娘求你,沈門一族的榮光經不起她來拆啊。“
母親在悲傷哀求,他神情蒼涼又絕望的看向她........。
手中的紙包“砰”地掉落於地,散着熱氣的栗子,滴溜溜滾了一地。
問他是何滋味麼,心如刀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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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二爺睜開了雙目,似昏睡了一會,又似長眠了一世。
有股子噬骨的痛楚,從背後延展至四肢百骸,他困難地吞嚥口水,喉嚨如火燒灼般。
“二爺,你醒了嗎?“
他聽到有個聲音,嗚嗚咽咽在問,像要馬上哭出來了。
覷眼望過去,果然是舜鈺,眼眶紅紅的,鼻尖亦紅紅的,楚楚如只白玉兔子般惹人憐疼。
”口渴,給我碗水。“沈二爺覺得已經很大聲,卻見她靠過來,把耳湊近他的脣,他只得再說一遍。
顯見這回聽仔細了,能感覺她跳將起來。
一陣窸窣響動後,她端着碗過來,用調羹在裡頭划着熱氣,劃得沈二爺都嘆氣了,才覺頜下塞入塊帕子。
舜鈺小心翼翼的一勺一勺喂着,看他喉結微滾一口一口吞着。
待喝完水,她把碗兒放臺几上,打算起身去尋蕭大夫,才發現手指被二爺攥在手心裡。
有些奇怪的擡頭,才發現沈二爺在看着她,聲音低沉又溫柔:“九兒你在啊!“
.........他說的甚麼聽不清,竟傷得這樣的重。
舜鈺驀得難過起來:“我只想着縫衣裳要護胸前,原來背後也是極危險哩。”
沈二爺卻被她逗笑了,嘴角才揚起,即牽扯到背胛的傷處,忍不得低吟一聲。
舜鈺唬得抽出手就往營帳外跑,他想攔都攔不住。
果不其然,這營帳裡瞬間便熱鬧的像個集市,嘀嘀咕咕沒個清靜。
蕭大夫給沈二爺重新敷遍藥,再用棉紗裹緊實,開始自賣自誇:“沈閣老這傷若落到宮裡那幫太醫,或錢秉義吹牛老兒手裡,說他是凶多吉少,九死一生也不爲過。你們想啊,箭頭可抹了黑蛛巨毒,從背後穿過.....。“他把指甲尖掐掐:“就差這一點點,就把心戳個血淋淋的窟窿。”
衆人將信將疑,沈桓一拍自個大腿道:“瞧這條腿,幾位太醫都說要鋸掉,若不是蕭神醫妙手回春,我現還能在這裡剿匪?”
蕭大夫清咳一嗓子,昂首挺胸很深沉的模樣。
沈容嘴裡嚼着根紫檀草,冷不丁插話進來:“蕭大夫把大李的食指接到中指上,生生比旁人短了半截。”
更有那五飽含熱淚現身說法:“我明明是吃壞肚拉稀,蕭大夫非說我中巨毒,又是泡藥蟲浴,又是以毒攻毒,半條命被他整沒了。”
舜鈺聽得心突突跳,徐涇看出她的擔憂,拈髯笑眯眯地:“馮生莫怕,二爺無事了,否則他們哪敢在這裡耍嘴皮子。”
舜鈺想想倒也是番道理,不再多說甚麼。
環顧四周卻不見徐藍的身影,才發現自沈二爺出事後,她似乎就沒見過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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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藍騎馬帶兵巡城,看着原冷清清的街道,已三三兩兩有了百姓的身影,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綾羅綢緞的,背竹蔞挑擔的.......都浴着黃昏柔和的霞光,吹着稍晚的涼風,每個人臉上有着難得愜意的表情。
貨郎挑着生意擔子,撥浪鼓搖得咚咚響,糖人兒吹得脹鼓鼓,吸引着幾個娃娃拽着爹孃的衣袖,邁不動步。
這時候的爹孃是慷慨的,娃娃是歡樂的,連帶貨郎都是滿足的。
各種老店鋪子也開張了,掌櫃夥計站在門前,高聲吆喝招攬生意。
香燭紙馬、糧食油坊、泥具茶塢等鋪內都光影幢幢,人頭攢動。
任誰也難看出五日前這裡曾經歷過一場鏖戰,除了那馬上的將軍,馬下的兵士,時刻提醒着人們,這安寧祥和的街景,是他們用自己的生命在維護。
便有個青衣掌櫃上前攔住徐藍的前路,手裡提個陶瓷罐子,高舉過頭奉與他。
兵士遲疑的回首等待將軍指令,見他微微頜首,遂道謝接過,又從袖籠裡掏出幾百文與他。
青衣掌櫃拎着錢串兒,愣了半晌,再回頭看時,他們已拐過路口,不見了蹤跡。
注:關聯章節,38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