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棲淮一字一字地念道:
“本以爲,只是簡單地愛慕一個人,不曾想,一不小心,就懂得了世間的所有事。”
“小曇,我在涉山間做了一個噩夢,睜眼只有颯颯西風從指間穿過。”
“我不能陪你同去了,更遑論同歸,並肩終有一別,從此任我漂泊。就這樣地離去,歸來仍舊一身零落。”
“我有種奇怪的感覺”,沈竹晞皺眉,茫然無助地抓着他的手,“璇卿不像是會隨意說這些話的人,這怎麼有一種訣別的感覺,不不不,不是那種訣別,是……哎呀陸瀾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陸棲淮若有所思:“你是不是覺得這語調很奇怪?確實,如果只是普通的決定離去,應該不會如此說,倒好像是迫不得已離去或者是要長久分別似的。”
沈竹晞有些苦惱地抓抓頭髮:“那應該是很嚴重的事了,璇卿平時溫和爽朗,我倒有些擔心她。”他凝視着紙上一片血紅,宛如蜿蜒的血線,絲絲縷縷交錯在一起,他呼吸一滯,“璇卿是用什麼寫下這些字的?”
“當然是硃砂啊!”陸棲淮敲了一下他額頭,“又在想什麼不着邊際的事?”他將紙片湊在鼻翼下面聞一聞,卻只聞到一股濃郁迫人的幽香,壓過了其他所有的氣味,於是他放心了,重複一遍,“就是硃砂。”
沈竹晞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鬱鬱不樂:“唉,我猜璇卿大概是回史府了吧,或者有什麼急事——她和我們到底不是一路人。只是這樣的話,通光術的第六個人要從哪裡找呢?”
陸棲淮一時也摸不着頭緒,只得說:“先回去同他們商量吧。”
“陸瀾,等等”,剛走了兩步,沈竹晞忽然抓住他袖子,又緩緩扣住他手腕,“我想問你,你和阿袖到底是怎麼回事?”
陸棲淮掙開他的手,抱着手臂:“朝微,我有沒有同你說過,雲袖身後的水太深,叫你不要輕易涉足?”他垂下眉眼,將少年的手託在掌心,“別亂想,我把前些日子的經歷展現給你看。”
沈竹晞默然無語,看畫面裡的陸棲淮埋葬了紀長淵和忘癡劍,而後再度追尋着雪鴻組織的痕跡往下走。
他發現,雪鴻組織雖然和凝碧樓曾暫時合作阻擊了陸棲淮和紀長淵,但也僅僅是那一次而已,此後他們分道揚鑣,雪鴻更是明裡暗裡屢次阻擋過凝碧樓的圖謀。他感應到,陸棲淮是想追蹤下去,看看凝碧樓到底想做什麼,以及那個所有知情者都三緘其口的實驗的真面目。
就在一日的行路間,雲袖出現了。她帶着背後時隱時現的雲家勢力和調查到的訊息而來,說是要和陸棲淮並肩調查下去。長風吹起兩人的衣袂和長髮,落花紛紛揚揚落下,墜地的聲音輕微如玉碎。
“雲家一向以留存爲信條,與世無爭,你爲何要介入這樣的亂局。”陸棲淮問,神色平靜。因爲久別重逢,先前還鬧了些不愉快,他眼底有些微的不自然。
雲袖卻沒有理會他的問題,只是緘默地喚了一聲:“蒼涯。”
迎着陸棲淮有片刻恍惚的臉容,她微微一笑:“你讓我想起一句有些突兀的話,可是此刻沒有什麼比這更合適了——在這動如參商的世間,就連重逢也是有許多哀怨的。”
他們彼此都是矜貴而聰明的人,過分自尊,將心思隱藏在心底最深處,不會輕易去觸碰,更不會讓他人知曉。那風雪中相依相偎、相扶相攜的一天一夜實在太過稀罕金貴,幾如夢寐,她從沒想過自己會對旁人袒露心事,而那一晚,月色下的陸棲淮看着她,雙眼彷彿也攜着皎皎月華,着魔一般烙在心上。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柔軟的羽翼去試探陸棲淮,在獲得那麼點似是而非的訊息後,又悄悄地一觸即回,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確實也不會發生什麼,對於她這樣的人來說,沒有什麼純粹無雜的真心,也不會對什麼人傾心以對。
雲袖沒有再看陸棲淮,悄然轉移話題回了正規,答道:“事情已經緊迫到了眉睫,雲氏不得不行動介入了。你應當知道,一旦凝碧樓的實驗徹底展開,所有人都逃不掉,雲家只是隱世,又不是像傳說裡的神人破開時空壁去往另一個世界。”
她又道:“雪鴻雖然和不淨之城有關,但他們同樣也在破壞凝碧樓的實驗,必要的時候,我想輔助一臂之力。”
陸棲淮淡淡地點頭,也不知道有沒有相信她。天黑時分,他們在一戶熱情的山野人家借宿,因爲只有一間騰出來的房,陸棲淮秉燭半晌,還是決定讓雲袖休息,自己守夜。
雲袖卻不贊同:“日後勞碌甚多,還是好好休息爲佳,有什麼需要守夜的?就算是在睡夢中遇到危險,你我難道還不能及時反應過來嗎?”
陸棲淮深邃的眼瞳凝視着她,燈光爲他秀麗的面容暈開一層剪影,簌簌燈灰落在肩上,無聲旋轉,宛如小小的撲火灰蝶。他緩緩點頭,垂落的鬢髮掩住了莫名的神色:“你說的是。”他盯着身後並不寬敞的牀鋪看了半晌,裹着被子縮成一團:“晚安。”
這一夜,山風從牆縫間滲漏進來,還能聽見風吹過樹梢窸窸窣窣的聲響。雲袖輾轉反側,在黑暗中睜着眼睛,就是無法成眠。她仔細傾聽着身側的聲響,陸棲淮呼吸聲微弱而沒有起伏,難以斷定到底是沉眠還是裝睡。
她暗自握緊了袖中的一根針,那一點銀光太過於炫目閃亮,以至於雲袖沒注意到,旁邊人纖長的眼睫微微顫了顫,手指也同時無聲無息地摸上了橫亙在枕頭之下的祝東風。陸棲淮一直未曾入眠,他隱約覺得今日的雲袖很奇怪,身上似乎籠罩着一層迷霧,其下的意圖也變幻不定,叫人不得不防。
夜半時分,月光灑滿了窗櫺,就在蟬鳴陣陣催人入眠的時分,陸棲淮敏銳地捕捉到一聲輕微的“嗒”,彷彿一粒釦子被悄然扣起,聽聲音是從窗外傳來的。他勾了勾手指,從被子裡扯出一團棉花捏緊了,破空打在窗紙上挖了一個小洞。
窗外有人!那個人持着一炷香火,明滅的火星閃閃點點映入,看樣子是安神或迷魂的香,可是卻無色無味,陸棲淮屏住呼吸,儘量放輕動作地翻身下牀,無聲無息地貼着牆挪移到窗邊,忽然一伸手,對着窗外指如雷霆地一刺而出!
他只抓到滿手冷風和質地奇怪的綠色香灰,與此同時,一聲桀桀怪笑從旁橫逸斜出,如同陰冷霧氣無孔不入地迫近。他手腕一翻,瞬息間出鞘的祝東風挑亮了燈芯,遙遙一指的冷風驚醒了雲袖。
雲袖睡眼朦朧,攬衣推枕,鬢髮半偏地走到他旁邊。毫不引人注意的是,她慵懶而不滿水霧的瞳孔深處,是雪亮乍迸的寒光。她盯着窗外,那裡星星點點站了數十道人影,後面還有更多,肩上皆綁縛着雪鴻組織特有的標誌,他們持着燃香,將香氣徐徐送滿整個村莊。
雲袖端凝半晌,鬆了口氣:“無妨,這是雪鴻剋制那個實驗的燃香,應該是爲了在極早的時間段避免這些村民成爲實驗品,看來昨日凝碧樓的人剛來過。”她率先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敵意,陸棲淮不置可否,揹着祝東風照做了。
雪鴻的人沒有對他們動手,在香燃盡後很快撤走,第二日,他們便默契地再未提起這件事,彷彿什麼都未曾發生過。然而,這一宿往後,前路更久撲朔迷離,陸棲淮識破了雪鴻組織內部行路的標識,順着這追查下去,可是在那之後,標識忽然斷了,因爲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是夜,憂心忡忡的二人投宿一間客棧,陸棲淮因爲日間奔走淋雨而發燒,甚至沒打一聲招呼,臉色蒼白地回房就睡下,全然忽略了雲袖在背後諱莫如深的眼神。雲袖凝立了許久,直到窗外漸漸淅淅瀝瀝的雨聲再度轉大,才掩上門回房,她的足音消失在漫天的霹靂雷霆聲中。
雷雨夜,最適宜發生一些暗流涌動而驚心動魄的事。
雲袖端坐在房中,手指反扣着那一面名爲薄遊的菱花鏡攤在桌上,靜靜想着心事。雲寒衫確實是雲氏的人,可是卻一直是見不得光的身份,已經死了還在身後留下一堆謎團。凝碧樓那個實驗到底是怎樣的呢……何昱想要締造一個全新的盛世,和這個實驗有什麼關係?難道要依託這個實驗去實現嗎?
雲袖難以抑制地凜凜打了個寒顫,手指從袖中摸索着掏出了一頁紙片,那是日間朱倚湄的下屬無聲無息地遞過來的,她已經能確定,朱倚湄雖然是凝碧樓萬人之上的女總管,但卻十分抗拒這個實驗,至少在這一點上,她們是一邊的。
雲袖閱讀着紙卷,將脆薄的紙面湊在火焰,恰有一隻飛蛾撲上去,刺啦一聲,火舌竄上來將紙舔盡了。那上面的內容本來也是暗無天日的,寫着:“不日,凝碧樓將夜襲佔據南離,通過琴河,連接夔川,直逼京城。請速戰完成玄衣殺手的任務,而後前往休與白塔,稍遲則有弒身之惑。”朱倚湄似乎在此處提筆稍稍地一頓,作結:“去往休與白塔的傳送陣周圍,我已將何昱心腹換爲自己的勢力,切勿懷疑。”
雲袖深吸了一口氣,握緊了薄遊鏡,緩緩地折衣而起,這一夜的殺戮就要開始了。破門而入的過程進行的順遂無比,許是因爲陸棲淮在發燒,他在牀上昏昏沉沉地沉睡,沒有被屋外急如擂鼓的雨聲驚醒。雲袖眼神從窗臺上的一個細小的腳印上一掠而過,瞳孔一縮,還未等她仔細去想這種突如其來的想法到底是什麼,先前埋好的光點在這一瞬間迸濺而出,映着菱花鏡面,惶惶如日。千百道寒光裹挾着雷霆萬鈞之勢,擊打向委頓在牀榻上的陸棲淮,雲袖看見他下意識地擡手摸往枕下,但還是慢了一步——
她閉了閉眼,聽到轟然一聲巨響,一切都結束了。
“天吶!”沈竹晞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慌,猛地掙開陸棲淮,驚叫出聲。那滿目肆意橫亙的鮮血太嚇人,以至於在腦海中的畫面斷片了之後,他仍舊不能抽身而出,反而隔空朦朦朧朧地伸出手來,想要抓住那個倒在血泊裡無聲無息的人。
入手是徹骨的寒涼,半點活人應有的氣息也沒有。
沈竹晞茫然地擡眼看他,眼神漸漸重新聚焦,嘴脣動了幾次,都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你……她……這……未免也……”他斷斷續續地開口,如夢初醒一般地擡頭,一下子緊抓着陸棲淮:“你現在怎麼樣?你還好吧?”
他上上下下地把陸棲淮打量了一遍,就好像第一次認識他似的。陸棲淮站在太陽底下,綽綽樹影籠罩上他眉宇鬢髮,皮膚白的透明,神色也淡淡,沈竹晞一時間就有種荒謬的惶恐,害怕陸瀾會就此消融在陽光下,如同初春冰雪脈脈流淌入平蕪春荒。
沈竹晞忍不住,踮起腳,伸手將他的兜帽扯下來,覆住了額,在那張秀麗的面容上投下一大片陰翳。他微微鬆了口氣,又問了一遍:“你現在還好吧?”
陸棲淮好似也在發愣,被他這一下突然驚醒似的,點頭:“還好。”
他道:“我早就懷疑雲袖,那個被殺的人,其實不是我,而是我花了幾錢紫錦貝去山下找的一個乞丐,讓他自己拾掇乾淨僞裝成我,料想雲袖深更半夜的也發現不了。”
陸棲淮又說:“但云袖在殺死乞丐後不久便覺得不對勁,除了她以外,還有另一個玄衣殺手追殺我,他們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也沒有合作,但對我來說卻是加倍的難纏。雲袖隨後追擊阻截我,她與我交手十四次,互有千秋,而在洛水河畔你見到我的那一次,便是我試圖將她引入桃花障中伺機殺死,沒想到你暫時替我制住了她。”
“殺死她?”沈竹晞有些遲疑地重複了一遍,慢吞吞地說,“這……”
陸棲淮雙眉一挑,脣邊勾起似笑非笑的諷刺弧度:“她要殺我,難道我就要對她心軟嗎?”
沈竹晞明知道他這種鋒利神情不是針對自己,還是覺得心間微微一慟,聲音發澀:“是,你沒錯,我只是覺得……哎,想不到阿袖居然是這樣的人。”
他嘆了口氣,心頭鬱郁,聽到陸棲淮又說:“很奇怪,雲袖暴露得太早,似乎急着要去做其他什麼事情似的,如果她在後來對我下手,那樣朝夕相處,機會甚多,我是萬難防備。”
沈竹晞艱難地擠出幾個字:“大概,大概她是太想殺掉你了,所以看到一次機會就急於動手,回去覆命。”
他低聲地安慰道:“陸瀾,你不要難過啊。”
陸棲淮睨了他一眼:“你從哪裡看出來我難過了?”
沈竹晞頗爲認真地說:“你雖然喜歡阿袖,阿袖也喜歡你,可是有些事情是迫不得已,不由自主的,接下來一段時間同行,你就當她不存在,不要往心裡去。”
“……”,陸棲淮奇異地盯着他,忽然捏捏他的臉,“你可能是個假的朝微吧?我怎麼可能喜歡雲袖?你不是一向對這些東西都不太關心的,怎麼忽然開竅了?”
沈竹晞氣急,自己好心勸解他,反而被他調侃:“誰說你不喜歡了?我從,我從,我從所有的地方都看出來了!你從來不會這麼針對一個人的,所謂愛之深而責之切便是如此。”
“還有,你要是不喜歡她,爲什麼當初在南離分別的時候,要送她白玉環?”沈竹晞挑眉,“環——還,你是否期望着她一生都能平安圓滿?”
陸棲淮這次卻並沒有立時回答他的問題,只是用手虛虛遮住額頭,罕見地陷入了沉寂。良久,他才用一種甚爲沙啞的語調說道:“也許那時確實是的,但現在——”
他道:“君不守諾,置我伶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