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黑幽昧宛如太古的沉寂中,他的意識飄飄蕩蕩,上下浮沉,如同一縷靈動的煙氣。
——這是在哪裡?
沈竹晞思緒放空,感覺全身都沒有重量,甚至他竭力往下看,自己的四肢都是透明的。他現在似乎是個靈體,不知道在哪裡,也不知道要到哪裡去。
他爲什麼在這個地方?沈竹晞絞盡腦汁地回想,終於記起,他在玄光寺裡被雪鴻組織的首領蕭居雁相針對,而中了蠱毒被操控意識的幽草,趁他毫無防備時在後背紮了一針,他就昏了過去。後來他的神智慢慢從身軀裡拔除,卻還能隱約感覺到身體在顛沛流離,連帶着思緒也在黑暗的深海中沉浮不定,努力想抓住什麼最重要的事。
雲蘿,對,他在昏迷之前分明是聽何昱原原本本地講述了這個計劃的。何昱的智計和謀劃實在超出了他的想象,雲蘿堪稱是逆天而爲、不破不立的創舉,沈竹晞一時竟無法判斷這樣做到底是向上向善,還是十惡不赦。
他想起來,何昱因爲蕭居雁的打斷而沒說完的那一席話,他問何昱要如何對付不淨之城和隱族亡靈,畢竟那纔是眼下中州動盪的根源,何昱似乎已經想到了法子,卻沒來得及告知他。雖說按凝碧樓主的身份絕不會誆他,但沈竹晞百般思索,也參不透對方想到的方法到底是什麼。
如果能記得從前的事,回覆那些記憶就好了,自己在奪朱之戰中親歷七年,總會有一些對付不淨之城的想法的。沈竹晞竭力遠望,但觸目的是宛如天地混沌時的那一片亙古黑夜,他探究的目光像刀刃一樣,卻不能鋒利地切開這片黑色。
要怎麼出去呢?沈竹晞狂躁不安起來,卻忽然僵住了,他聽見了人聲!那似乎是有個人,附在他身體的耳邊開口,因而一字一句都分外清晰:“擷霜君,我知道你能聽見——”
那是蕭居雁,他說:“我來助你恢復記憶,不過你要答允我一個條件作爲交換。”
沈竹晞打了個冷戰,不知道這位詭譎多端的雪鴻首領想要做什麼,他使勁渾身解數想要讓意識回到身體裡,挪動脣瓣想要開口,但不論試了多少次,他始終沒有感應到自己的身體,靈魂在外遊蕩着不能回去。
蕭居雁又道:“擷霜君,你不說話,那就是默認了。恢復記憶的過程要許多天,那之後,你就將醒來。”
沈竹晞目瞪口呆,還有這種強買強賣的事情?若自己被帶到一個偏僻的地方恢復記憶,十天半月不出現,陸瀾他們還不知道要着急成什麼樣,或許會以爲他遭遇不測,把整個中州都掀翻了找人。想到陸瀾,他忽而又心緒複雜,有些喟嘆之意。
漆黑的長夜最能隱藏心事,何況此地只有他一個人的靈魂。自從認識陸棲淮以來,相知相交一路上,這是他第一次有機會靜下來,獨自梳理往事,讓那些心思慢慢沉澱,也許,再多一些時候,他就能想明白,洞徹關於陸棲淮身上的那些謎團。
——陸瀾從未對自己試圖隱藏什麼,可是那些顯而易見的事實鋪陳在面前,他卻缺乏一根能將碎珠亂玉串聯成線索的絲線。
不過,現在並非絲毫這個問題的時候。沈竹晞搖搖頭,他覺察到蕭居雁另有圖謀,但此時也無力反抗,只能聽之任之。他順從地漸漸放空思緒,感覺自己越來越輕,眼前也漸漸出現了明光。直到他感覺自己輕成了片羽極光,驚鴻掠過長夜的時候,眼前汩汩流淌的墨黑終於逐漸散開,氤氳開了人世的景象。
就要想起那些舊事了,他緊張而期待的屏息凝神。這是一種十分新奇的體驗,或許從沒人有過——他以一個冷眼旁觀者的身份,見證了自己二十年的生命。
人的生命或短或長都宛如一條長河,滔滔奔流而九曲百轉,沈竹晞先前以爲那幾十日的旁觀必定很漫長而難捱,可是到了真正身臨其中時,每一剎那短暫的體驗都被放的很大,他宛如一頁扁舟在江海里隨波逐流,連綿不絕的故事兜頭澆下,試圖灌溉在心中一方荒蕪的園地上,那些愛與憎便如雨後春韭一般瘋長,將心塞得滿滿,飽脹而疼痛。
沈竹晞這才真切地意識到,他要在短短几十天內,走過二十內的悲喜苦樂,實在是太沉重也太漫長了。
從第一聲嘹亮破雲的啼哭開始,他目送着那個稚拙如初雪的孩童一步一步往前走。孩提時代宛如鮮花烹錦,周府裡處處是鐘鳴鼎食,優渥過人,然而那些在暗處的狂瀾卻從沒有片刻停止了涌動。沈竹晞,不,那時候還叫周竹屹,是周府唯一的小公子,父母也算得上疼愛呵護他,可是一言一行之間總是難以避免地流露出些微疏離。
他那時候不明白,也看不真切,可是如今旁觀,就能切實地發覺父母並不單純地將他當成孩子看,反而有幾分敬畏。畢竟是垂髫韶年,他也調皮多端,閒時會溜到祠堂裡,看那掛着的一排畫像,其中就有陸瀾那位先祖陸挽冬的,眉目宛在,栩栩如生。那一日他去的時候,看見父親秉燭走進來,他慌忙躲到了浮璧後面,卻聽見一段如同晴天霹靂的自白——
父親說,他們不是普通的家族,代代傳承的是與時空有關的術法,據說學到頂端可以溯時,但目前族裡世輩還沒人能做到這一點。他還說,周府的地理位置很特殊,恰巧在京城正中心的中軸線上,正對休與白塔,其實是不淨之城與陽世的一處罅隙。
年幼的周竹屹凜凜打了個冷顫,原來如此,那些日日夜夜所看到的亡靈,呼嘯着一掠而過的,居然不是幻覺,而是從不淨之城逃逸出來的亡魂!他蜷縮在那裡,心驚地繼續往下聽。
父親又說,無數次竄逃出來的亡靈遊蕩在周府,已經被他們殺死了,但這次失算了,動盪的亡靈們包圍了史府,又生生地殺死了十多位僕從。孩童瞠目結舌,聽聞着從小相伴的下人們的死訊,瑟瑟發抖地抱緊了自己。
沈竹晞忍不住嘆息了一聲,這種事情即使是如今的他面對,也覺得沉鬱悲傷,何況是年幼不諳世事的周竹屹。看來小時候的他也太慘了些,不僅要被鞭策着揹負家族的使命,甚至還被隔離開,沒有受到足夠的信任,不能去學習家族流傳的術法,更悽慘的是……
沈竹晞有些憤怒,覺得人情真是涼薄,父親跪在那裡,居然說,要將他交出去,換取周府上下的和平!這一次從不淨之城裡的跑出來的亡靈來勢洶洶,它們瞄準了周府世代修行的時間之術,想要逼迫周府爲他們的計策獻身。
他不得不承認,隱族亡靈的這個設想太過匪夷所思,比何昱的亡靈計劃還要異想天開——隱族的亡靈時刻念及着從不淨之城離開而重返中州,這一次,他們居然想要利用時間之術,將一個人溯時而上送到過去,試圖改變既定的結局。
這也太荒唐了,六合八荒運轉冥冥中自有定數,怎麼可能真的有溯時往回走的這種事情存在?但當時的隱族亡靈執迷不悟,在死亡的威脅下,周府上下決定交出他們的小少爺,由亡靈們送到南離不淨之城的另一處入口,試圖將他送入天上之河,也就是那處叫無底海的地方。傳說裡,那處地方的時間是逆行而上的,與外界恰巧相反。
也就是那個時候,周竹屹躲在祠堂的角落裡,真正地看見了亡靈。那些亡靈篤定地和周氏家主說,天上之河這樣一處地方是真切存在的,入口就在平逢山上,正對聖湖。
等等,正對聖湖?沈竹晞腦中有根弦微微一動,忽而想到許久之前,陸棲淮中了琉璃繁縷之後,在墓室的引夢中,他看到的最後一段場景。那時候,陸棲淮便是匆匆起身飛往平逢山上,和平逢山上有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緋衣人,那個人似乎在用一己之力對抗着從天上倒灌而下的天上之河!
沈竹晞微微一震,似乎想要抓住什麼,但如驚電的思緒稍縱即逝,他只得強打起精神來,繼續往下看——飛光若流水驚鴻地很快逝去,不淨之城裡的亡靈所謀劃的終究沒有成功,很快,奪朱之戰爆發了。
奪朱之戰的導火索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而背後的始作俑者就是蘇晏——蘇晏派遣兇屍在鬧市裡大搖大擺地行走,如入無人之境,隨後將事情乾淨利落地栽贓嫁禍給隱族人,京城的防官御史聞言大怒。那時候,正是岱朝鼎盛興旺,隱族仍舊在蠻荒之地僻居一隅,所有人都認爲征討隱族不過是短短數月的戰役,沒人想到,由於不淨之城和其他諸多方面的原因,這場艱辛的鏖戰整整持續了七年。
七年間,屍山血海,山河烽煙,哀鴻遍野。
其實“奪朱之戰”這個名字並非在戰爭之初就有的,沈竹晞現在才知道,這居然是林望安無心之中起的名字,隨後風傳在整個中州戰場上,最終一錘定音,不只是戰士這麼叫,連史官都這樣寫——這取自一句話,“絳紫爲邪,奪朱非正”。林望安說,隱族人趁亂散佈亡靈邪祟在中州,攪得生靈不得安寧,並非正義之師,所以必敗。
沈竹晞撐着額頭,漂浮着看眼前在戰爭裡緩緩鋪陳開的長卷,有的景象實在太觸目驚心,他忍不住伸出此刻並不存在的手遮擋在眼前,但還是有些許光從指縫中漏下,構成畫面——戰爭之初的兩月,形勢還是明朗的,隱族人節節敗退,岱朝一片凱歌,全然不知隱族人在以退爲進地謀劃着什麼可怕的事物。兩月之後,隱族人開始了反擊。
隱族洞開不淨之城,放出了所有的亡靈,以及來自隱族故地的異獸兇屍。就算有這些邪祟相助,他們仍舊實力偏弱,不敢跟岱朝軍隊硬碰硬,就在後方不斷製造騷亂,甚至罔顧平民,將兇屍長驅直入普通山村,砍殺手無寸鐵的百姓。一時間,岱朝軍隊不得不分派人手駐紮山村,有一部分惡兵趁機叫囂東西,隳突南北,鄉里在戰亂中也無心農事,很快田園荒蔽,人人流徙,死者相藉。
那是真正的人間慘案,而因爲隱族人悍然無畏又無恥之極的頑強,戰事一度吃緊,幸而當時的鎮國上將沐將軍忽出奇兵,向後端了隱族的故地,迫使隱族抽兵回救,戰事這才一時勉強陷入膠着。
直到戰爭的第四年,方庭謝氏——當時中州最鼎盛的世家之一暗中倒戈隱族,與蘇晏勾結制造兇屍。隨後,天下道門的魁首,方庭璧月觀被滅,觀主斂光散人一度被做成兇屍,雖然在謝氏家主的阻攔下最終予以厚葬,但道門修士大亂,紛紛離觀不再清修,立誓要與蘇晏等人死磕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