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大半日還沒有消息,沈竹晞愈發焦躁起來,忽地一拍桌子:“不等了!急死我了,我要出去看看!”他側眸向幽草點點頭,一驚,只見幽草露出一種極爲惶惑愕然的神情,瞳孔緊縮,注視着他身後,手指微微一動。
沈竹晞心往下沉,他沒有感覺到殺氣,不知道背後發生了什麼,只能僵直着背脊一動不動。然而,後面什麼聲息都沒有,他猜那人悄然蟄伏在那裡,伺機要給予雷霆一擊。不能再這樣僵持下去,沈竹晞一皺眉,壓下手臂,以驚電般的速度轉身回掠,揮刀旋身而起,同時手指鏗然在對方的兵刃上一彈,這一下用了全部的力道,長劍在他手指下應聲錚然斷爲三截。
沈竹晞滿臉肅殺,再落回地面時,朝雪已經點在了那人的心口。他雖然佔了上風,隨時可以置對方於死地,可是心底卻不敢放鬆半點——攻擊他的居然是那個孩子!這個孩子是有問題的,這是否意味着,玄光寺的僧人已經叛變,而陸瀾他們此刻正處在萬分兇險的局面中?
沈竹晞握刀的手緊了緊,想要不動聲色地向這個孩子套話,但他還沒開口,就被刀下人毫不畏懼地截斷:“擷霜君,你今日就是不問我,我也會毫無保留地告訴你,只因你不能再活着從這裡走過去了。”
沈竹晞冷笑:“你也是凝碧樓的人?上一次說這話的,是你們凝碧樓的雲寒衫,她已經死了,你也想死嗎?”
那個孩童發出刺溜刺溜的低笑,模模糊糊,好像是在吸着鼻涕。他霍地一擡手,撕下了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張十分蒼老的臉——不,並不十分蒼老,但看起來邋遢憔悴,年逾四旬。他四肢骨骼都是孩童,卻頂着一張成熟煞氣的臉,看起來頗爲不協調。
沈竹晞訝異道:“你是侏儒?”
手中的刀緊了緊,沈竹晞同時留心外面其餘人的動靜,再度冷笑:“我管你是什麼人,我也不指望你說什麼真相,我現在就殺了你!”他手起刀落,毫不遲疑地一刀穿心而入,侏儒臉上的神色凝刻住了,動了動,歪斜着向一旁倒去。
“擷霜君,好像有些不對勁。”幽草神色凝重地走過來,動作飛快地在死人身上撒了一把藥粉,垂首解釋,“這是可以穿透皮肉的藥粉,讓我看看他是否有異常。”
幽草從藥箱裡挑揀出一尺長的金針,挑開死人的眼皮,瞳孔已經渙散,瞳仁中央卻有黑棕色的數個小點,彷彿腦中有枯藤生長,在眼上冒出了芽尖。她又將針扎進肩骨裡,看着針上顏色的變化,臉容漸冷,“他的骨齡並沒有幾十歲,甚至幾歲都沒有,還不到一個月。”
沈竹晞背脊生寒,強自鎮定着從慌亂的幽草手中取過化骨散,灑下後不久,那具屍體癱軟着化爲污水。他眼神肅殺,整個人在這一瞬彷彿待出鞘的絕世神兵:“越來越撲朔迷離了,幽草,下面又是一場苦戰。”
什麼?幽草正愕然,忽然聽得轟地一聲巨響,宛如驚天霹靂炸在耳邊,一時間整個腦中都在嗡嗡作響。不好!本能驅使她矮身躲過了來自後方無聲無息的凜凜寒刃,指尖嗖地抖出蠶絲,繞着劍刃越纏越緊,啪地將劍從中繃斷。
沈竹晞揮刀將她護在身後,神色冷凝地看着紛涌圍攻過來的人,那些被僧人帶進寺裡的孩童青年,居然全都身負武功,極有條理地整飭而上。他們竟像是一路人,事先都操練好了,七手八腳卻忙而不亂。沈竹晞乾淨利落地如割韭菜一樣解決掉一茬,不祥的預感卻越來越強烈,這些人並不厲害,絕對動不了他的,可是暗中的操控者將他們派來是何用意?之前那位只有一旬的骨齡是怎麼一回事?還有最重要的,陸瀾他們現在安全嗎?
他冷眼睥睨着腳邊很快倒下的一排屍骨,心中微微一動,不知道自己何時動手起來也如此果決鐵血、毫不留情了。因爲此時的片刻出神,朝雪的攻勢微微緩滯了一息,恰在這個霎那,一道電光平地而起,如雷直中朝雪,沈竹晞手腕巨震,倉促之下幾乎拿捏不住,抽身急退。
他震驚地擡頭,想要看看來人到底是誰,人未至而招數已鋪天蓋地地席捲而來,他一擡頭,看見一個身形頎長的藍袍人站在那裡,那人並沒有看他,而是側着臉微揚下頜,抿出的線條鋒利如雕塑,乾脆利落而毫無冗餘。他冷冷的神色中帶着一種不易察覺的尖利刻薄,兩道眼神電錐似的釘在身上,從頭到腳每一寸都散發着令人震懾的壓迫力。
“擷霜君,久仰了。”他聽見那人上下嘴脣不快不慢地擡起來碰了碰又闔上,說是久仰,但語氣裡卻什麼波動也沒有。
沈竹晞不敢輕舉妄動,一時也靜默住了,與他無聲對峙。
他眼神往下移,落定在藍袍人銘刻深鐫着一道刻骨傷痕的手腕,難以想象,傷可見骨的這樣一隻手居然能穩穩地握住劍。沈竹晞再看,他的劍是一柄本不輸於朝雪的絕世神兵,卻因爲劍刃中間的裂痕而顯得晦澀。
奇怪,這柄劍似乎在哪裡見過……沈竹晞一撫額,陡然想起,在南離古寺前,他曾遇見過一場雪崩,而那個將他救出又推下雪山的人,似乎也帶着這樣一柄劍!可是面前這個人,分明和當初那個氣質迥異。
“你認識我?”沈竹晞不動聲色地橫刀擋在幽草面前,凝立如山,一動不動。
對面一定是個絕頂高手,他巋然不動,整個人氣質渾然一線,找不到絲毫破綻。沈竹晞看見他動了動脣,一開口,臉容的輪廓顯得更爲鋒利明晰:“擷霜君,久違了。”
他說:“七年之後,你我之間終於要有個終結。”
沈竹晞驚疑不定:“你是?你要做什麼?”他不着痕跡地透過洞開的窗戶遠望,生怕哪裡有人在暗中活動包圍了他們,在陸瀾等人流落在外情況不明時,倘若他和幽草腹背受敵,必然凶多吉少。
只是,他看了許久,這個人竟沒有帶幫手,像是孤身前來的。沈竹晞微微哂然,這是近來第幾個方言要將他殺死的人了?縱然這個分外厲害些,也至多與他不相上下,他要是執意離開此地,對方決計攔不住他。
“擷霜君,雖然你千萬人中來去自如,而我只有孤身一人。”對方像是洞徹他的想法,極緩極緩地說,“但我依然能將你留在此地。”
藍袍人橫劍當胸,微微冷笑着在地上劃了一道印痕,迸濺的磚瓦撲簌簌跌落在他的腳邊。沈竹晞暗自警惕,看對方攏於袍袖下的手指輕微地動彈着,手指上青筋綻出,似乎隨時就要動手。
然而,忽然有一道清凌凌的聲音觸破了此地的肅殺,有個紫色衣衫的少女無聲無息地推開廂房的門,垂着頭稟告:“樓主,湄姑娘一行快要支撐不住了,請您趕快料理了此間事前去。”
樓主?沈竹晞沒想到,面前這個人居然就是中州這七年來最富傳奇的人物,凝碧樓主何昱。他此時已顧不上吃驚,爲何這個少女分明不會武功,可是前來的時候,自己始終沒聽到任何聲響?難道她已經在檐下蟄伏了好久嗎?
此刻有更大的疑問和恐慌盤踞在心頭,何昱敢孤身前來對付他,莫非朱倚湄已經率領凝碧樓的其他勢力去攻擊陸瀾他們了嗎?看來,涉山整座城的異狀確實是凝碧樓中人的手筆,只是,樓中高手如雲,陸瀾他們聊聊熟人能抵擋住嗎?沈竹晞神色凝肅起來,打定主意,一定要拖住何昱,絕不能放他去和凝碧樓其他人匯合!
“擷霜君”,何昱用嫌棄劍的頂端遙指住他握刀的手腕,聲音鋒利而微微沙啞,“我不想對你動手,只要你站在我們這邊。”
說服擷霜君?樓主竟是這樣想的?門邊的少女着實怔住了,萬分驚愕地盯着樓主,一邊攥緊了袖口小小的聯絡符,決意出去向晚晴問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
“晚晴,你都看見了嗎?”推門而出後,少女扳正了聯絡符,隨着那個圓片被攤平在掌心,另一頭藍衣少年的輪廓漸漸清晰地浮現出來。她在出發之前,遵照樓主的囑託,用聯絡符將所有發生的情況,及時告知常年坐鎮在樓中、從不外出的晚晴。
只是,晚晴似乎看起來有些不太對啊……
另一端,晚晴咳嗽着,面色分外蒼白,拉緊了衣衫,然而衣領下卻隱隱約約滲透出一點血色。少女定睛看去,不禁大駭:“你的傷加重了?怎麼又流血了?”
“不打緊。”晚晴連聲音都是虛的,輕輕擺手,“無事了。”
他沒有直視那一頭少女的目光,只是撥弄着桌案上的筆,向來從容的語調罕見地低沉下來:“繡繡,方纔那個綠色衣衫的少女,有幾分眼熟啊。”
繡繡默然,她不知道怎麼接話。自從數月前她在凝碧樓的閣樓從昏迷中醒來開始,似乎就遺忘了許多事。樓裡的人說,她昏過去的那個夜晚,剛好是領主華棹原叛亂的夜晚,那個領主被殺死了,而她和其他許多弟子也受了重傷。
她知道,自己的記憶是不完整的,她記得自己叫華茗繡,過去在京城一戶小巷人家生活,是被湄姑娘帶到凝碧樓的,卻不記得她爲什麼回來,又是怎麼受傷的。
湄姑娘說,她沒有親人。她隱約覺得,自己被凝碧樓收養了這麼久,仍舊沒有人來看她,可見她確實已經是孤單一個人在世上飄了。可是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腦海裡總有什麼炙騰如火,一跳一跳地彷彿要衝出來,那是一箇中年男子透明的剪影,白衣負劍、在蛇羣的險境中向她伸出援助之手,她模糊不清地覺察到,那個人也許就是她的親人,但再也不能來看她了。
她甚至忘記了那個人——不過也沒關係,能忘記的,都是不重要的。
那之後,因爲不會武功,她便跟隨晚晴在追煦小築處理信息,可是這般朝夕相處的許久時間以來,她卻從未見過晚晴像出發前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樣。
那時候,晚晴受了很重的傷——這本身就是頗爲奇怪的事,晚晴在凝碧樓中深居簡出,怎麼有人敢到凝碧樓中傷他?只是繡繡早已習慣將所有問題按捺在心底,只是沉默地將自己的上司扶進門坐下,然後頗爲關切地爲他倒了杯水。
晚晴手腕一動,便倒抽了口冷氣,想來是扯到了傷口:“真疼啊!”
華茗繡手忙腳亂地扶住他,眼神無意中從他裸露的一角傷口上掃過,不禁駭然:“晚晴,你這不是普通的傷啊,這是被烙傷了?怎麼還有水泡?”
晚晴語調含糊:“不錯,就是不小心燙傷了,有點嚴重。”華茗繡根本不信,但也不好再問什麼,就將這個疑問悄然埋下,直到如今又再度升騰而起。
“晚晴,你的傷跟方纔那個姑娘有關係嗎?”華茗繡生生止住思緒,神色嚴肅地問。她隱約已經觸及到了問題的關鍵,但晚晴依舊只是抗拒地迴避:“沒有,不,我不知道。”
“那好吧。”華茗繡有些失望,但現在並非閒聊的時候,她重又將聯絡符縮小掛在袖口,道,“我現在要去湄姑娘那裡了,唉,這次任務很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