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羽沉沉續道:“我在凝碧樓那幾年過得很不好,除了金樓主會來關心我,其他人知道我是罪門的後人,都鄙夷而畏懼地對我做出各樣不好的事來。後來我終於忍受不了,就離開了凝碧樓。”
“然而,金樓主在我走時叫住我說,我母親送我來——”謝羽猛然把手握緊了,指甲在掌心掐出血來,被林望安一根根掰開。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晌,“我母親說,希望我在凝碧樓學到一身好本事,然後回到謝家,認祖歸宗。”
“其實我一身劍術,去哪裡都好,偏偏回到了謝家的牢籠裡。他們辱我畏我輕賤我,暗中不知謀害過我多少次。”謝羽深吸一口氣,勉力平定下來,“你知道嗎?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他們給我餵了讓四肢無力的藥物,準備將我殺死。”
“我母親去世快七年了,七年一到,我就離開謝家。”他輕輕地說,因爲長久的敘述而心神俱疲,闔眸似乎是要沉沉入睡。
林望安擡手熄了燭焰,將衾被覆在他身上,湊過去的時候,聽見少年輕細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悠悠如山夜的流泉。
他說的是:“你對我這麼好,你要在這裡等我。”
第二日他下山的時候,林望安沒有去送他,只是託觀裡的師弟帶了一罈酒,說是給他洗劍。師弟回來報說,謝公子喝了小半酒,餘下的當場澆在了劍上,在一樹桃花下,倒像是畫裡的人。
林望安再一次遇見謝羽的時候,已是小半年後。那日,山霧狂嵐整日未散,白茫茫中唯一的亮色,是璧月觀前色澤如血的躑躅花。他順着山花一路走,竟彷彿聽見謝羽喊人的聲音。
“道長——望安——林望安——”少年清亮的聲音曲折迴環,彷彿無形的利刃,割破了沉沉的霧氣。
他循聲走去,山間的那一側,依稀有金色影子綽綽閃動。謝羽呼喊着奔跑,腳下一踉蹌,衝身而起,被飛奔過去的林望安穩穩地接住了。
謝羽滿臉焦急,看見是他,安心地頓住,喘息着拽住袖口,斷斷續續道:“這山可真廣闊,我早上就來了,在霧裡面走了幾個小時,還沒摸到璧月觀在哪裡。”
“我若不來,你要在山裡待一天嗎?小心遇上山魈。”林望安眉頭微蹙,拍去對面人衣上的塵土。
他牽着少年一路攀援向上,指着觀門口大片的躑躅花:“你下一次來的時候,看見這一片明豔的紅色,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謝羽攀折一枝花在手上細細地賞玩,緋色的清光映照得他面頰紅潤生輝。林望安定睛看去,他一身鑲金長袍,藍田玉冠束髮,眉間點染血色硃砂,看起來甚是有世家公子的氣派。
謝羽擡手將躑躅花簪了一朵在他鬢角邊,舔舔脣,拍手笑起來:“不錯,人比花嬌。”
林望安微微一笑,推門將他迎進去,注水斟茶塞進他手中:“你一來就調侃我,最近過得不錯?”
“還過得去。”謝羽臉上的笑容淡下來,抿脣良久,“謝宗主對外下了禁口令,說我是他唯一的孩子和繼承人,禁止旁人再行議論,違者重罰。”
謝羽沉吟很久,才接着說:“我想,母親的七週年之後,我可能不會離開謝家了——不是因爲權勢什麼,她平生的願望就是希望我能在謝家過得好,如今這樣,想來她在天之靈會開心些的。”
他忽然挑着眉飛快地轉移話鋒,語氣也低落下來:“說來也奇怪,我去宗族密室裡找了許久,都沒有找到那一顆凝碧珠——望安,給你的禮物沒有了,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當然不會。”林望安在窗前負手而立,因爲背對着他而看不清神情。
謝羽如今在謝家過得很好,那就足夠了。
有些事他永遠不會知道。
謝羽下山的那一日,林望安負劍尾行直到謝府,他伏低身子在牆頭,看着滿庭來往的僕從緋短流長、搬弄是非,一晚上聽得最多的就是“那小怪物功夫嚇人”“居然又讓他活着回來”。他手指緊緊抓住牆沿,指尖被尖利的碎瓦磨破,流出血來。
林望安原本只是想來看一看少年生活的環境到底是如何的,然而,那一刻,有久違的怒火充斥着他清淡的內心,將山間日日抄寫堆積在心中的經卷焚燒殆盡。夜深的時候,他提劍而起,無聲無息地停駐在宗主的房門外。
長劍出鞘的時候,他看見謝家老爺驚恐怒睜的瞳孔裡映出他肅殺的白衣。
林望安屈指激射出勁風,封住對方的啞穴,聲音冷細卻不啻於一聲驚雷:“你答應我三件事,我就不殺你。”
平日裡高高在上、作威作福慣了的謝家老爺從未受過這樣的脅迫,他一矮身,蓄氣在筋脈中就要發力掙脫,林望安的動作比他更快,渡生向前遞了寸許,他整個人頓時僵住不動,戰戰兢兢:“少俠你說,我聽着。”
林望安的聲音和握劍的手一樣冷定如鐵:“第一,不許對謝羽不好……”
然後是一句相同的:“第二,不許對謝羽不好。”
他的語聲一頓:“第三,不許對謝羽不好!”
林望安整張面容籠罩在黑暗裡,沉沉地看不清楚,他的語調明明還是平淡的,最後一句卻能聽出極大的情緒波動。他握劍的手越收越緊,眼神冷冷,無波無瀾,低喝道:“聽見沒有!”
“你若敢傷他,這毒發作起來,立刻讓你死!”林望安從懷裡拈起躑躅花的幾瓣,搓成團,從謝家老爺痙攣張開的口中彈入,對面立刻嗬嗬連聲地掙扎咳嗽着,想要把毒藥弄出來。
林望安手腕一翻,劍鞘打在他後脊,他全身動彈不得,只能任由那東西順着喉管滑下。
林望安冷眼看着,倏地折衣旋身而起,白衣如清風挑盡滿室的燈,在一室黑漆中,他從窗口掠出,冷冷的語音順着涼風傳來:“我猜你還不信,是不是?”
笑聲驟止:“讓你長個記性!”
隨着窗外一樹枝梢折斷的脆響,這一瞬,彷彿埋在謝家老爺體內的炸藥一瞬間被引燃,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汩汩地涌出鮮血來。
咕咚一聲,謝家老爺委頓在室內的地板上。
“道長,你在想什麼?”謝羽不知何時過來,與他並建立在窗前。
“我喊你好多聲,你怎麼不理我?”尾音微妙地拖長了,謝羽伸手覆住他眼睛,感覺到長長的睫毛在掌心輕顫,心中忽然有奇怪的得意,“道長,一言爲定,我以後一定要親自去崇明泉下面,給你取一顆凝碧珠。”
林望安移開他的手,微微粲然:“此去崇明泉,來回就是兩年多,要好久。”
謝羽整個人撐在窗戶前,眉眼彎彎地看着他:“兩年多算什麼?我現在認識了你,我才十四歲,你也不過比我大兩歲。”
他重重地點頭:“我們能活一百多年,還有七八倍的時間——我以後當了家主,或者沒當家主,都會和你一起。”
謝羽揚起下巴,不由分說地勾起他手指:“來來來,拉鉤吧!就這樣決定了。”
“決定什麼?”林望安從善如流地握緊他的手,微覺好笑。
謝羽瞪他一眼:“就這樣決定了,你要永遠和我一起。”
林望安答:“嗯。”
他繼續要求:“以後璧月觀就是我的家了,比謝府那裡更像家。”
林望安點頭:“好吧。”
謝羽不依不饒:“還有啊,你以後遇到什麼人,都不能有比我更好的朋友。”
林望安微微頷首:“……行。”
謝羽續道:“你及冠之年,我一定要把凝碧珠送到你手上。”
林望安笑笑:“依你。”
謝羽一本正經地添了最後一句:“以後倘若我做了家主,你要來輔佐我,撐起謝家;若我不是,你要和我同習劍道,雙劍同輝。”
林望安與他手掌相抵,淡淡地笑:“許諾之後,就是一生的事。”
文軒歷八年,謝家老爺暴斃,未及冠年的謝羽成爲謝氏家主。授禮的那一日,林望安白衣如雪,執拂塵在階下凝望着他。
謝羽在臺上的人羣簇擁着,金衣耀目,彷彿層雲裡的霞光。他抿着脣,神情冷淡而高貴,早已自動帶上了家主的威嚴。他側身過來對上林望安的目光,忽然微微一笑,猶如堅冰乍破,眼神裡止不住的希冀和殷切遠遠地傳遞過來。
林望安遠遠地看着,心中便是一軟——昨夜,謝羽第三次要求自己搬入謝府,和他共同處理事務,林望安嚴詞拒絕,兩人爭了大半夜,最後不歡而散。
——“望安,我真是沒想到,謝家居然已經內交外困到了如此地步,你……你就不能來幫幫我嗎?”少年站在門口,滿面悲哀地望着他,五指微微張開似乎想要拉住他,卻倔強地頓住了。
林望安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山間草木中,踉蹌着反身闔上了門,緩緩順着門跌落在地。
“我答應你。”繁冗的典禮結束之後,謝羽匆匆向他奔過來,林望安在少年又驚又喜地開口前截住他,“不過,我還住在璧月觀。”
他遞了一片躑躅花到友人手中:“道門法術,你要找我的時候,折此花放在胸前,我就能知道。”
“我就說你一定會幫我的。”謝羽欣然接過,抱着手臂笑開了,彎彎的眉眼中全無一絲先前在衆人中的冷漠防備,“你答應過我的!”
年少時的畫面,最深最鮮活的記憶,都隨謝羽的笑容漸漸褪去——三年後,就是奪朱之戰,林青釋不顧謝羽的阻攔,執意負劍離開,和殷景吾一行人共同踏上世路。
走的時候,林望安沒有去和謝羽告別——前一日,那個三年來老成許多的少年人哭紅了眼望着他,冷冷地、一字一句地說:“你走就走,永遠不回來,我一個人守在這裡。”
他喊道:“我纔不稀罕你什麼承諾,我一個人也行!”
林望安想勸好友不要任性,時局已容不得他再停留,然而,理智的話到了嘴邊卻哽住了,他最終只是長嘆一聲,轉身掩門離去。
夜風中穿庭的是少年嘶啞的吼聲:“你不要回來!什麼承諾,都廢了吧!”
從此是紅塵苦海,沉淪閻浮,不得回身。
奪朱之戰中,他們四人踏行千山與萬山,棲息的時刻,也是將兵刃置於枕下,不能安心闔眸。七年間,浮花浪蕊,太多的生死輾轉、夙願糾葛,讓林望安身心俱疲,只想獨自一人在璧月觀前,長眠不復醒。
他以爲,戰爭結束的時刻,他還能夠重新回到謝府,兌現當初的承諾,然而,一把紅蓮劫火將他日日夜夜來所有的念想焚了個乾淨——奪朱之戰結束的前一年,他在夔川短暫養傷,驚聞謝府因爲倒行逆施、大肆殺戮而遭到世家望族羣起而攻之,參與動手的,幾乎是中州武林的全部力量。
關於謝家豢養兇屍、與敵人隱族亡靈暗中來往的消息也同時放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不論他如今是怎麼樣的人,他總不會害我!”林望安厲聲斥責同伴的質疑。
他匆匆趕到時,雙眼赤紅,拼力毫無章法的亂劍揮出,被殷景吾架着祈寧輕鬆截住:“你冷靜點!謝羽已經死了!謝家已經是廢墟了!你去有什麼用!”
他遠遠地瞥見沖天而起的黑煙和血紅的劫火,終於急怒攻心,昏了過去。再醒來時,一切都已塵埃落定。
一年後,奪朱之戰終結。林望安拜入藥醫谷主,改名林青釋——青詞釋酒,十念皆安。
他本來是個殺人者,最後卻成了救人的人,這期間的原因,不會再有人知道??——他願意舍開性命去維護的那個人,也已經不在了。
“谷主,谷主。”耳畔呼喊的聲音愈來愈清晰,惶惶然從心底刺入,犀利地劃破今昔時空的分界線。
是子珂在不停地搖着他肩膀。
林青釋精神恍惚地睜眼,看見子珂面色焦急地半跪在他身前,幽草在車外面指手畫腳不知道說了什麼。
他只是做了場夢,夢裡流光如電逝,居然就這樣走完了他作爲“林望安”的前世,而這個故事裡,另一方只有謝羽。
而今生的種種飄零輾轉,不但與林望安這個名字無關,與謝羽、擷霜君、雲袖、殷景吾、鄧韶音都不再相關,如今留下的,是一介亡魂,是沈竹晞,是雲姑娘,是平逢山神官,是靖晏少將。
生歲拋如沙,而今新衣病酒,付與韶華。
胸臆裡熟悉的阻塞感逼迫上來,幾乎喘不上氣。林青釋輕咳着緩緩攥緊了袖口的一朵雙萼紅,如血的花瓣在指尖片片破碎,像是還未說出、就凋零的舊時念想。他緩緩擡起頭,一字一句地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谷主,外面黑壓壓跪了一地,有人攔車。”幽草掀開車簾,將頭探進進,“他們說是凝碧樓的,請谷主前往,和先前不是一批。”
“凝碧樓”,林青釋喃喃地念了一遍,正要講話,忽然面色微變。掌心猛地灼痛起來,他攤開手,那一輪素白的燃燈咒光芒隱隱,居然被點亮了。
在萬里之外鄰近南離古寺的地方,沈竹晞一行人遇見了什麼?
林青釋緊緊地握住車闌,勉力平息胸中翻涌的血氣,卻還是有血絲從他捂住脣的手指間滑落。他反手點住自己心口的穴道,盡力讓聲音平穩地發出,毫不顫抖:“讓他們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