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韶音看她三言兩語就洗清自己,控制住局勢,佩服之餘不禁駭然。旁人或許沒有覺察,他靠得近,卻將朱倚湄的一舉一動都看的清清楚楚。
他看到,朱倚湄面對史孤光只一瞬,就從對方的眼神中判斷出那是真的當朝宰輔。史孤光真的已經重傷委頓,卻似乎是吃了某種藥,暫時恢復了精神。朱倚湄毫不猶豫地手起劍落,這最初的一劍,卻是趁衆人都被他手上的火藥吸引去注意力時,一劍削下了史孤光的臉皮!
鮮血淋漓中,朱倚湄以極快的手法止了血,掏出人皮面具貼在對方臉上,而後解開史孤光的啞穴,等他發出尖叫之後,擊殺他,用袖間的另一塊人皮面具爲道具,說出了早已準備好的臺詞。
她隨機應變之快,心腸之毒辣狠厲,讓即使是在戰場上見慣生死的鄧韶音也爲之心驚。凝碧樓能獨統中州近七年,絕非運數使然,除卻何昱樓主天縱之才以外,樓裡其他如朱倚湄這樣的下屬也着實是居功至偉。
然而,朱倚湄假扮成史畫頤殺死宰輔,又說這一番話,有何目的?真正的史畫頤是否已經遇害了?鄧韶音一念至此,心中充滿警惕,握緊了有思。
據傳,林青釋被請到史府行醫,倘若他在此地就好了。在如此緊急的時刻,鄧韶音居然難以抑制地神情一鬆,念及上一次在尹州城,他與那位白衣如雪的藥醫谷主不歡而散的場景。
林青釋是山間的清泉朗月,似乎永遠只能靜靜凝眸觀賞而不能深入地接觸。然而,他居然能在那次撕下林青釋溫潤如玉的笑容,也算是……另一種層面上的不枉相識一場了。
就在這片刻一分神之際,場中局勢忽然再起變化——宴廳裡此起彼伏的呻吟聲接連響起,有人抱着頭在地上打滾。會武或是會法術的人早已慘然變色,放下餐具原地打坐運功。
——這是,中毒了?毒被下在飯菜中嗎?
他側眼望過去,朱倚湄提劍而立,人皮面具後的眼瞳上有震驚之色一閃而過,不似作僞,雖然只一剎,卻被鄧韶音敏銳地捕捉到,看來,下毒的人不是她。
凝碧樓這次來參加婚宴的弟子在黎灼的帶領下,圍聚在一起運功逼毒,黎灼學習蠱毒,近乎萬毒不侵,此時也最先恢復正常。他面色仍舊有些蒼白,起身時微微一晃,立刻被旁邊的少年扶住。
鄧韶音眼神微微一凝,那個少年穿着一身緋衣,幾乎融在宴廳作背景的大紅綢中,然而,他眉目間輕薄高傲的神態卻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打量着看人的時候,眼睛似乎比眉毛高。
這個人有點眼熟,像是……去世的華翰尚書的獨子金浣煙。鄧韶音不太確定,便聽見他旁邊的黎灼喚那個緋衣少年,言辭間很是客氣:“流霜,又到了並肩作戰的時候了。”
流霜?倒是好名字。然而,鄧韶音來不及感嘆,場中這時因爲各人暗自運功運功,陡然靜下來,可以清晰地聽見嫋嫋飄飄的女聲細腔。
在滿場的混亂哀嚎中,最前方搭建的戲臺上,仍有名伶水袖青衣,婉轉着歌喉吟唱!他們沒有在場上進食,所以也沒有中毒,然而令人驚異的是,所有的伶人都踩着伴奏腔版的音符,一絲不苟,毫不爲場上的混亂所動容。最前面的花旦一身水袖湖藍戲衣,頭戴捻珠五色呈祥飛鳳冠,額前綴着小穗、泡子,手中泥金摺扇畫着一張人面,輕輕搖晃,半開半闔。
鄧韶音如果再觀察得仔細一些,就會發現,那花旦巧妙地舉袖掩面,蘭步每每落下,後方的戲板就急促地揚上去,她輕啓朱脣,如是唱出一句輓詞:“薤上露,何易幹。露幹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這是什麼戲劇曲目?史府爲何會邀請伶人在大喜之日演唱這種曲目?鄧韶音背脊發涼,幾乎跳起,想也不想地伸手按上有思的刀背。
飯菜中下的毒並不重,陸陸續續地有人逼出毒性坐起,不敢再進食。他們席坐在軟墊上,被青衣花旦這種悽惻凜冽的唱腔所懾,紛然靜默地看向臺上。
那花旦揮動手中的紙劍,指着旁邊的武生心口,啓脣便唱:“便是那滿城煙柳送孤魂,噫——浮光將歇,幽玄未暝,黍離聲蕩中,凝碧樓百名弟子長身而起,當先征戰。”
凝碧樓?鄧韶音側眸察看,聽到這句有異的唱詞,在場的凝碧樓諸人已經悄然變了臉色,紛紛以朱倚湄、黎灼和那個流霜爲中心聚攏在一起,警惕地相背防禦周圍的動靜。
——這絕不是史府中人原定在婚宴上表演的曲目!而是這羣伶人想要在此借表演告訴在場衆人什麼!
那花旦快速地接了段敘事唸白:“汝塵小鎮,沸沸湯湯,這百位凝碧樓弟子,個個奮勇當先,列陣殺敵忙,卻不知那敵手只有一人,一個怪物——”
她嘴脣一張一闔,快速地念:“那怪物心狠毒辣,只憑一竿玉笛,宛如幽冥之音,渺渺從九幽歸來,他一人一劍,橫笛而吹,斬殺汝塵一百多位外城子弟,吹笛御使他們反攻凝碧樓弟子。”
“料我中州第一門凝碧樓弟子宅心仁善,百姓雖死,亦不忍傷其身,竟被那人一劍一劍接連斬殺!而在夔川總壇通過水幕遙遙看着的凝碧樓弟子,亦被他隔空彈指封喉!”
“凝碧樓分壇空,汝塵亦絕!”
滿堂寂靜若死,汝塵毗鄰南離,是防守南疆浮槎海天塹的門戶城市,居然就這樣被一個人輕輕易易地滅了?在座的都是些有身份的人,多少通過門路知道些關於隱族人的消息,汝塵一旦失手,隱族豈不是……?
這些人中最震驚的當屬鄧韶音,他已經派一支靖晏軍的分隊先行前往汝塵察看戰況,然而,從隊長的回覆來看,那裡並沒有過大戰的痕跡!倒真像是如面前戲子所說,是被一個人,用什麼詭異至極的禁術所滅。
那個人是誰,是隱族人嗎?
滿堂死寂中,旁邊武生跪地高聲問道:“欲問那殺人罪愆者爲誰?”
湖藍裙服的花旦尖聲高唱:“此人黑衣獵獵揚揚,容顏美極近乎生邪,作和你一般打扮——他姓陸,名棲淮,是殺汝塵滿鎮的罪人!”她一抖手中摺扇,扇面上纖毫畢現地題畫着陸棲淮的肖像,眉目俊秀至極,有一種不辨雄雌的美,近乎妖孽。
“什麼?”鄧韶音踉蹌後退,只覺得心撲棱棱沉到谷地。如果陸棲淮是那個始作俑者,那和他一起去南疆的沈竹晞和雲袖,現在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他努力回憶着幾個月前匆匆一面時陸棲淮給他留下的印象,忽然驚愕地卡緊了雙手——那個鏡子裡的人!他之前怎麼沒發現,雲袖在客棧裡使用鏡術的時候,那個破了分鏡的人,同樣一身黑衣,多麼像陸棲淮,而且與這段戲劇中描述的手法如出一轍。
“這,這是真的嗎?”死寂中,有老者的聲音發顫着問,聲音蒼枯乾澀,然而卻穩穩地讓每一個人聽見。
彷彿沸水中滴下熱油,全場的賓客亦沸騰起來高聲攀談或低迴耳語——這戲劇出現得太奇詭,再加上今日婚宴上難以料及的衆多奇險之事,讓他們認真考慮起那青衣花旦所講的寓意。
然而,還沒有靜默多久,花旦忽然衣袂帶風,翩然踮起,素手從水袖中抽出一把紙劍高低舞動,不論手腕如何揮,劍尖始終直指旁邊那武生的咽喉。
大多數人都以爲她是在表演,只有極少數人看出,花旦後脊繃得筆直,脆弱的紙片在她手中繃得極爲鋒利,忽然一抖而下,刺入武生喉間!
衆皆譁然,只見冷光如電呼嘯而閃,花旦霍地擡袖一拂,臺上數十演員也拂袖而起,翩翩揚揚的衣袂將臺間景象擋住。也不過片刻後,演員紛紛退開,花旦平平擡起手臂,身前只有一個染血的木偶委頓在地,而地上有指劍劃過的鑿痕。
所有觀者被這變故一驚,沉凝半晌,高聲叫好。然而,花旦忽然提着嗓子唱了一聲休止的音節,女子的聲音尖細而清嫩,卻壓過了全場所有的聲音。
鄧韶音茫茫然站在那裡,這時方纔回過神來,他側身看去,心猛然被一隻手攥住了——什麼時候,那些凝碧樓的人居然不見了!全場除了他,也沒有人注意到今日本該大喜的“新娘”去了哪裡。
花旦唱腔到此戛然而止,她靜立在擡手,緩緩撤去掩面的袖口,當空轉了一轉,輕盈若仙。日光投徹在那張盈盈美麗的面容上,眉眼如遠山長黛,卻是被風霜催折過的山山水水,充滿了冷寂蕭瑟之意。
“雲袖?”鄧韶音驚駭至極,不敢相信居然是她。
既然是雲袖在演出中講出來方纔那番話,那陸棲淮和汝塵的事,恐怕多半是真。
顯然,在座的諸人幾乎也都是持這樣的想法——雲袖曾是郴河雲氏的少主,高門貴胄,更是曾在七年前的奪朱之戰中立下大功,全場的賓客沒有不知道她的,只是微微疑惑,爲何她銷聲匿跡七年,偏偏在此時此地出現,還恰巧揭曉這段隱情。
雲袖站在戲臺上,舉袖齊眉,容色凝肅:“小女子人微言輕,生怕直言此事,諸位不信,只得出此下策。”她向四方一拜,袖間菱花鏡一閃而出,四角精巧成弧,鏡面上燭光如海,彷彿有看不見的煙火封印在裡面。她對着衆人,有眼尖者早已認出,再無懷疑,這就是雲家鏡術裡代代相傳的菱花鏡!
“雲袖姑娘,真的是雲袖姑娘!”有人站起來失聲道,而更多的高門貴胄緘默地注視着這一位當世奇女子,心裡已將她的話信了大半。沉寂如雪的死寂中,圍攏的人羣忽然擡頭齊齊發出一聲驚呼——風聲呼嘯而過,閃亮的電光穿過史府洞開的正門,直射而入。
那是五根絞在一起的琴絃,抖得筆直,從天而降!
炫目的光華照在鋒利的琴絃上,折射出霞光萬千,籠罩住在場所有人。他們屏息仰首望着那五根弦,驚歎着匍匐下拜。萬人景仰中,長弦如劍自天外飛來,直插在堂前題着“人中龍鳳”的牌匾上,霍然直刺,迎風搖曳,宛如在寒冬裡被烈酒澆洗過的帶刺的花,綻出清光萬千。
縞色身影拔足而起,從雲間一掠而過,踏足在牌匾的一角,輕飄飄彷彿沒有重量。那女子凌空招了招手,琴絃躍到她掌心。
“天吶,那是神女吧!”
“差不多,看見她眉心的硃砂了嗎?那是凝碧樓高層的象徵!”
“是凝碧樓的湄姑娘,她來了!”
朱倚湄這時已褪了新娘服,除去人皮面具,一身枯槁白衣,不施粉黛,像是披髮戴孝,臉容卻凝暈着霜雪,襯着眉間一點殷紅如血,年長的人恍惚間彷彿看到了當年驚才絕豔的金夜寒樓主的身影。
她手指拭過琴絃,臉色蒼白如妖,脫口的聲音也帶着奇怪的嘶啞,然而,在場的那些喧囂的士兵和世族,不論老幼尊卑,都靜靜地聽她講話。
“我剛剛接到樓主密報,確實如雲女俠所言,汝塵已滅!”
“如今樓主坐鎮夔川,第一戰中,凝碧樓已損失一百多位弟子!”
“敢問湄姑娘,這件事和隱族人有關係嗎?”人羣裡有人朗聲道,擲地有聲。
“不知道,陸棲淮是中州人。”朱倚湄聲音一頓。
她神情極其悲憤,用嘶啞的聲音低呼:“陸棲淮曾欺騙擷霜君到南離,意圖暗中殺死擷霜君!”
衆皆譁然,擷霜君是七年前那場戰爭中的第一英雄,凝碧樓自兩月前放出他重現中州的消息後,尋找擷霜君的浪潮就一直沒有停息,卻原來,原來被這樣一個人暗中加害!
“湄姑娘,如今……擷霜君還活着嗎?”雲袖顫聲道,臉色一霎慘白如紙,令人望之大起同情之意。有人被她情緒所感,也一迭聲吵吵嚷嚷地揚聲詢問。
“你們放心,擷霜君好端端地活着,不久就會過來與你們並肩作戰!”
朱倚湄縱身下躍,俯身在人羣中一點,抱起桐木雕花古琴再度掠起,琴上只剩最後孤零零的第六根弦,她屈指劈下,琴絃從中繃斷!琴案光潔如鏡,映出她肅殺的面容——
“我朱倚湄在此,以凝碧樓前任樓主所留的須憐琴爲誓:就算凝碧樓只剩一個弟子,勢必上天入地,誅殺陸棲淮!”
女人的聲音單薄,卻帶着讓人熱血沸騰的力量,長街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爲之動容,卻沒有人發出第一聲,直到——
“我將徹查此事,絕不畏葸,帶領靖晏軍肅還汝塵亡魂安息!”鄧韶音振臂揮刀,鏗鏘的聲音有力地續接上去。
“倘若有負今日諾言,便如此石!”靖晏少將聲音鏗鏘,響徹天際。
他手起刀落,手中有思長刀唰然將萬鈞巨石從中崩裂,轟然地煙塵四起中,他靜立如淵停嶽峙,一身紅妝,肅殺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