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竹晞點頭,看着身前的雪峰,忽然激動起來,雪峰不算高,卻陡峭得像是被巨劍一下子削平了,他們站在山腳下,能隱約看見山峰背後巍峨入雲的敦與神像。
“說到敦與神像,敦與到底是什麼?”他滿心好奇地問道。
雲袖答:“敦與是隱族的千面神,他的臉隱藏在雲中看不真切,所以,每一個人所看到的敦與神像都是不同的。”
“至於岱朝的土地上爲什麼會供奉隱族的神像,我就不大清楚了。”雲袖似乎有什麼猜測要說,卻還是住了嘴。
“隱族人……”,沈竹晞默然。他知道,這是七年前奪朱之戰與他們對抗的那個種族,傳聞中,隱族人居於漠北,然而這場數年鏖戰最終的落幕,卻是在南離古寺。
這其中,是否有某種隱秘的聯繫?自己作爲戰爭裡最重要的參與者,本該深入地瞭解這一切,可現在卻什麼都不記得了。
沈竹晞低伏在馬背上,再次感覺到空蕩蕩的無力感襲上心頭,他抿緊了脣,不急細思,忽然聽到雲袖一聲驚叫:“天啊,你們看!”
沈竹晞順着她的目光望去,大驚失色。
原本應該佇立着最後一對鎖故石的地方空空蕩蕩,紛紛的落雪沒有積滿,露出下面的巨坑。然而奇異的是,坑中光芒隱隱,有緋紅色的亮芒閃耀,好像地下燃燒的熊熊烈火露出了一角。
燦陽鋪在雪地上,融化的雪水傾入坑中,卻沒有消弭一絲一毫的火光,只有呲呲的聲音接連響起,好像滾油落入沸水。
“遠遠避開。”陸棲淮半攬着雲袖,對沈竹晞下達指令。
他們一行打馬到驛路的盡頭,最後一方鎖故石巍然屹立,碑上字符侵蝕大半,最下面卻少了那一方硃砂印,細細看去,是被人用鐵鋸從表面割去一塊。
陸棲淮想起昨夜在冰湖經歷的情景,心微微一沉。
若非生死交關的大事,神官絕不會離開平逢山。殷景吾神明心性,上通天道,是不是看出了什麼?而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南離必然發生了一些劇烈的變化。
希望不要跟敦與神像或是隱族人有關。陸棲淮緩緩握緊了手。
雲袖覺察到他的僵硬,回過頭來微微一笑,臉容憔悴,笑容卻明媚如繁花:“該來的總是會來的,現在想也沒有用。”
陸棲淮聽她話中若有所指,眸光在她腦後剩餘的兩根金針上微微一凝,冷徹下來,不再說話。
三人緘默着一路攀至峰頂,駿馬悉率率地長聲嘶鳴,一步一個蹄印,艱難地沿着陡峭的山峰向上攀爬。沈竹晞到了高處,在顛簸中驚魂未定,死死地伏在馬背上不敢往下看。
白馬忽然揚起前蹄掙了兩下,沈竹晞驚慌中拉近繮繩,然而馬忽然開始緊張不安,尖利地哀聲嘶鳴,不斷甩動,奮力要將他甩下馬背。
沈竹晞想要回頭看看背後兩人的情況,冷不防忽然間,地面猛然一震,整座雪峰都以奇特的弧度汩汩地律動起來,高低起伏的雪面像是水浪淹沒了來路。
他壓抑住胸腔之間的驚呼聲,陡然踉蹌,一個不穩,被重重地甩下馬背。冰涼的雪珠一瞬覆蓋了四肢百骸,沈竹晞袖間朝雪冷光乍現,他藉着鋒利的勁氣彈身站起,在半空中試圖穩住身形。
然而,就在腳尖重新觸碰到地面的時刻,天色忽然被四合的烏雲籠罩,沈竹晞茫然回望,在四周蒼茫的黑漆漆中,竟然看不到他們二人的身影。
只是些微的分神,他忽然腳下一滑,如斷了線的風箏順着雪崖被遠遠地拋出去:“陸瀾!阿袖!”沈竹晞提氣的驚呼聲被直刮而下的凜凜風刃從中截斷。
不,不能就死在這裡!
雲袖還沒救活,他還沒找回記憶,而且,自己明明答應了和陸瀾比武的!
沈竹晞毫不猶豫地拔出朝雪,凜冽的真氣從指尖注入刀刃,揚手,唰的一聲直直插入了裂壁中!
一刀釘死在那裡,阻住下落的趨勢,沈竹晞掃過腳下,陡然僵在那裡。
沉埋的雪山深處,如今被翻上來的,居然是色澤如血的火焰,在冰雪裡獵獵燃燒,奇怪的是,他卻沒有感到火焰的灼灼劇痛。並不純粹的紅光映照着他的臉,如同來自地獄的幽冥烈火,無休無止。
沈竹晞定睛看向雪山最深處翻涌如浪的地方,隱約是一望無際的幽藍色,居然有幾分像琴河裡的燃犀陣。
莫非這底下也淺埋着一座亡靈城嗎?
頭頂是死寂無垠的黑,沈竹晞咬咬牙,提氣疾躍,想要縱身離開裂縫,然而,他擡手的時候,四肢百骸間流轉的真氣忽而一滯,頸間的絲縷糾纏在一起,彷彿有無形的手勒住他的肺腑,越攥越緊。沈竹晞措手不及之下,拼盡最後一絲力氣將朝雪攬在手中,轉瞬無力地輕飄飄下落。
雪山深處漩渦迭起,重重地吸引着他向裂縫裡面墜去。
沈竹晞胡亂的伸出手,如同溺水的人,亂摸着想要抓住一切能借力的東西,然而,只抓住了冷雪和呼嘯而過的長風。他下落的速度越來越快,終於頹然地闔上了眼。
難道,難道要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裡嗎?
正在那時,錚然佩劍出鞘的聲音凌空傳來,一隻手從邊上伸過來,死死地拉住他。
“陸瀾?”黑沉沉一片中,沈竹晞看不到對方的臉,卻感覺到被他反手握住的五指冷如冰霜。
這是他第二次這樣在生死關頭拉住自己了。
直到“陸瀾”將他拉上來的時候,沈竹晞仍有短暫的眩暈。四顧的黑色中,雪山的轟鳴仍持續不斷,他看到火光從無數的裂縫裡爬出來,蜿蜒細長如蛇,匯聚到最中心的山巔,然後極緩地一點一點暗淡下去。
沈竹晞被牽着跌跌撞撞地在落石之間穿行,直到周圍無聲無息。腳下居然已經踏上了實地,他踉蹌着要跌倒,被那人伸手扶住。
天光已經轉亮,沈竹晞震驚地看過去:“你是誰?”
“那是——?”他試探着,有些不確定地問道
拉他上來的不是陸棲淮,竟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那人杏色短衣,長髮齊腰,臉上覆着木雕面具,手中長劍明亮如雪。他的眼瞳溫潤而微微含着笑意,彷彿華澤的璧玉,看起來竟有幾分像林青釋。
然而,聽到他脫口而出的問話,那人的眼眸卻頃刻間淡下來,鬆開沈竹晞。他的聲音柔和,在寂寥的長風中宛似風送浮冰:“我只是個路人。”
十分奇怪的是,沈竹晞明明沒有記憶,卻總覺得這個人像是在那裡見過。
沈竹晞全然不信他的話——路人?哪裡有路人會深入瀚海雪原來送死?這人看起來有幾分功夫,更不像是會做傻事的人。
沈竹晞順着他的目光向身後看去,渾身發冷,一場山崩地裂後,雪山歸於平靜,然而已面目全非。橫亙着的驛路坍塌大半,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再遠的地方,鎖故石攔腰而截。鵝毛大雪嫋嫋飄下,不多時,會重新覆蓋這片土地,泯滅掉剛纔動盪留下的痕跡。
“到底發生了什麼?”他看着咋舌,訥訥道。
“山崩。”那人淡淡地扔下一個詞,沒有解釋的意思。
沈竹晞感覺到他平靜含笑的眸光似乎將自己上上下下地洞察了遍,猛然覺得有些不自在,聽見耳邊他說:“公子,你的兩位同伴在下面等你。”
“什麼?他們沒事?”沈竹晞又驚又喜,向下張望着,脫口而出,“那真是太好了,是你救的嗎?”
“謝謝你!”他雙手合掌,預備着行一個禮,卻被那人平平托住。
沈竹晞有些不解地側身去看他,卻看見那人眼瞳裡眸光流轉,深不見底,明明隔着面具,沈竹晞卻覺得他是在無聲冷笑。
“不是我救的,他們是死是活,和我有什麼關係。”雖然他的聲音還是微微帶着笑意,吐出來的字句卻冰冷到毫不留情。
沈竹晞聽得氣悶,念及這個人剛剛救了自己,卻又不好反駁,只是低聲道:“那我的生死和你也沒有什麼關係啊?你既然救了我,怎麼不能順道救他們呢?”
“呵。”身側的人突兀地笑出來,“你說得對。”
沈竹晞鬆了口氣,正要說話,忽然感覺到那人伸手緩緩按住他脖頸,他的手指冰涼,然而細細遊走卻依稀蘊含暖意,如同被捂熱的藍田玉,和陸棲淮殊不相同。
沈竹晞僵了一下,感覺到對方的手指停留在他側頸系起的絲縷上,沒有再動。這幾根思縷聯繫着他全身,只是手指懸停在上面,就覺得有酥麻的感覺,如電光襲遍全身。
他不願意失禮地貿然推開對方,只是靜靜等候對方移開手。
然而,下一刻,卻有鋒利的觸感從頸間掠過,那人指尖一寸光寒出鞘,映照飛雪生輝:“你說得對,你的生死確實和我沒什麼關係——不如,我現在殺了你。”
這人居然如此喜怒無常,不將旁人的生命放在心上。沈竹晞眉頭緊蹙,想也不想地向後退了一步,任憑利刃在頸間劃開一道傷痕,他手腕下沉、手指揚起,袖中短刀一瞬掠出,與對方長劍錚然相擊。
那人似是沒料到他忽然的動作,輕啊一聲,手中劍錚然被打落在地。
他瞬間擡手變招雙手掐訣,指尖綻放出淡淡光華。一擊不得後,他連綿後退,靈力激盪而出,與沈竹晞無聲對峙。
這個人並不會武學,卻是一位術法高手!
那人忽然手一頓,手指虛虛地勾勒出一個弧度,詭異的拉扯力將刀刃拉向一旁。沈竹晞收束不及,朝雪挽起漫天飛雪,對着他面具直劈而下!
最後關頭,沈竹晞屈指壓住刀刃,錚,刀刃長鳴,對方臉上的面具一瞬間轟然炸開,然而面具後的臉容卻毫髮無損。
沈竹晞鬆了口氣,擡頭看去,卻怔在那裡——
這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有一種素淡的美,也許是長久在面具後不見天日的原因,他臉色分外蒼白,血色淡淡,連雙眉都像煙雲一樣柔軟朦朧。他戴着露垂珠簾的額帶,垂下來的幾顆淡藍色透明的珠子,映得他整個人愈發飄渺。
他明明沒有見過的,怎麼感覺很熟悉呢?
然而,只是沈竹晞一愣神的功夫,那人忽然反手一揚,啪地倒轉劍柄,重重地擊在他肩上。
這一擊很重,沈竹晞一顫,卻忘記了自己落腳的地方已經是雪山邊緣,那人伸手又重重一推,他只來得及最後護住後腦,就從削平了的雪峰一側直滾推落。
巨大的衝擊中,滿目都是看不到頭的白茫茫雪光,刺得他閉上了眼,然而奇異的是,那個人最後的怪異眼神卻在閉眼之後,依然深深地印入腦海裡。
沈竹晞悚然一驚,那顯然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
他的眼瞳裡有深不見底的東西,居然如海浪層疊翻涌,紛至沓來。其間無數種情緒夾雜不一,沈竹晞能辨別出的,一種是慶幸,一種卻是難以抑制的哀慟。
——這個人從前一定認識他的,他們之間,有過怎樣的過去?
沈竹晞抱着膝,指尖在磕磕碰碰中被冰凌扎滿了血,他嘗試着揮手掐訣——這是前幾日剛從陸棲淮那裡學來的御風法訣,只是,不知道是他忙亂中記錯了,還是風雪太大,在長長的墜落中,一直到底,法訣都沒能凝聚起來。
沈竹晞在半空中,忽而聽見激越的笛聲鏗鏘傳來,那一瞬,居然如九天霹靂,悚然令人驚動。
是陸棲淮!
他要做什麼?是遇見敵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