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姑娘,我們要去的地方還有多久?”
攬轡在山道上行了許久,眼看就要晌午,前方的女子仍舊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黎灼顧不得對她的敬畏,催馬揚鞭上前去與她並肩,忙不迭地問道。
“快到了。”朱倚湄手指緊握着繮繩,秀眉緊繃,微微側顏看了看臉色紅潤的少年。
到底還是少年心性,出來執行任務,仍不知道低調,還是一身招搖過市的大紅衣裳,配着如雪的踏蹄駿馬。
黎灼落到後面去,嘻嘻哈哈地和旁邊的青年弟子交談,飛揚恣肆,微微有着絨毛的脣咧出嬉笑的弧度。朱倚湄看着,心中便是微微一動。
“你們都小心點。”她轉回去,目不斜視地丟下這一句。
此番出行,是爲了去涉山凝碧樓分壇視察,因爲料想一路上不會有什麼危險,隨行的都是黎灼這樣沒什麼江湖經驗的少年。
說到黎灼,黎灼是來自荒遠地區的苗人,從小進入中州得道高士門下學習術法,師傅兵解後,他就加入了凝碧樓。
黎灼的術法恰到好處地彌補了她武功的短板,他門一同去絞殺過許多門派和家族,少年見慣了鮮血,眼睛卻似乎還是純淨的,不管什麼時候,總能甜甜地笑出來,那樣明亮、澄澈,一眼笑到人心裡去。
身後黎灼仍在吃吃笑着,朱倚湄忍不住再度回頭,呵斥道:“你安靜些,此間步步是殺機!”
她握着繮繩的手頓住了,原來,還是有什麼不一樣了,那些血腥的淬鍊畢竟還是在黎灼身上留了痕跡,他談笑的時候,眼睛是不笑的,平靜如終年不化的堅冰,竟然和樓主的眼神一樣。
“湄姑娘小心!這是瘴癧!”黎灼忽然衝到她旁邊,驀地一甩馬鞭在地上,塵土飛濺,馬蹄楞楞地停下來。
朱倚湄的神色在一瞬間嚴肅起來,她竭力看向前方,卻什麼都沒有發覺,溼潤的空氣中,只有葉子簌簌,和鳥獸鳴叫的聲音。
“在那裡!”黎灼擋在她身前,舉手在胸,結出一個咒印。他喃喃念着口訣,猛地掠起!
身後的少年們只看見鮮紅色的衣袂騰天一過,還沒有來得及作出反應,一團桃紅色的影子籠罩過來。
黎灼的咒術已經唸完,全身被無形的傘籠罩保護着,阻擋着那詭異的桃紅侵蝕他的身體。他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全身顫抖,顯然支撐得十分勉強。
朱倚湄忽然盤旋而起,以驚人的速度一折而回,落地時,她手中的長劍輕顫着,劍身縈繞着潮溼陰寒的瘴氣。
她猛地回手,在馬身上用力一割!
烈馬長嘶,痛苦至極地亂踢四蹄,朱倚湄毫不猶豫地再是一劍,斬下馬首,再細看時,斷頸處竟已變成了桃紅色。
好邪、好強的瘴氣!
“走!”黎灼連連喘息,帶着衆人向下風口急急趕路。
他勉力將無形的“傘”籠罩到衆人頭上,卻彷彿是達到了法力的極限,搖搖欲墜的傘從中崩裂,一時間千瘡百孔,萬縷瘴氣從中鑽進來。
黎灼一咬牙,法力渙散,不及再度結印,忽然點足躍起,居然用自己的後背護住了身下的少年人們!
他的皮膚瞬間崩裂開,鮮血如泉涌,滴落在地。被他護着的少年們眼淚滾滾,死死地咬着牙不敢作聲。
朱倚湄臉色一冷,再度擡劍而起,想要進行最後一搏,然而,她忽然被踉蹌着逼退——
“錚!”便在此時,不屬於術法的力量陡然平地而起,劃破觸目驚心的血色桃紅!
瘴氣被雪亮的劍光片片割裂開,得不到再凝聚的機會就被接連震散!
凌厲至極的劍氣削落山道兩旁的藤蔓,剎那間,如油潑入沸水,吱吱呀呀的聲響中,轟然炸開的瘴氣被猛地擊落,四散開去。然而,劍光如倒流的天河,陡然倒卷而下,瘴氣被越迫越小,終於徹底壓成透明的一小塊,消散不見了。
來人憑藉純粹的武學打散了這駭人的劍氣!朱倚湄在旁邊看到了全過程,不禁駭然。
然而,更讓她驚訝的還在後面,來人白衣如雪,收劍入鞘的時候,緩緩轉過身來,居然是個盲人!
朱倚湄無暇再驚奇,滿心都是擔憂,上前去架住委頓在地的黎灼。黎灼全身都是被腐蝕的坑坑窪窪,除了臉容仍是俊秀如常,他眼神渙散,死死地捏着手,顯然是痛苦至極。
“咦?”白衣人忽然面有訝色,“這位公子受的傷怎麼不完全跟瘴氣一樣?”
他明明是盲人,卻似乎能看見黎灼的症狀,微微蹙眉:“公子,關於你左胸的紅印,你自己清楚是怎麼來的吧?”
面對朱倚湄投過來無聲詢問的目光,黎灼立刻拉緊衣襟,這一動,額頭上又滾落豆大的冷汗。
朱倚湄不忍再看,情急之中不待思索,立刻斂衽下拜:“請公子救救他。”
“你做得很好。”朱倚湄讚許道。
他們在山間的一處亭子裡休息,黎灼側躺着剛上好藥,少年們圍着他嘰嘰喳喳,連說帶畫地慰問,黎灼咧嘴,怕牽扯到傷口,不敢放聲大笑。少年們看到朱倚湄進去,自動讓出一塊地方,遠遠避開,去找那個綠衣服的姑娘玩。
“幽草,你跟這位先生兩個人行醫嗎?”有個少年湊上去問綠衣少女,他對於一旁靜坐的白衣醫者充滿敬重,那人抱着暖爐,面色蒼白地喝着藥,直覺告訴他,那不是一個合適的搭話對象。
幽草向來好脾氣,笑盈盈地點頭:“我們還有一個同伴,中途不知道又跑去哪裡耽擱了。”
“可是,他眼睛似乎看不到,身體又不好,能行嗎?”少年怯怯地欲言又止。
幽草不服氣地拍拍他,少年漲紅了臉躲開:“你啊,少見多怪。”
“有的人眼睛看不到,能用心看到。”她忽然一本正經地說。
“至於他的身體——他能醫好除了自己之外的全天下人。”幽草給他手中的暖爐添了火,眉目間似乎微微黯沉。
少年似懂非懂地點頭,又拉過她,聚在一起談天玩耍。
朱倚湄靜聽着他們的對話,沉默良久。她猶豫了一下,拉起黎灼的衣襟,細細察看他的傷口。她又說了一遍:“真的很好。”
黎灼笑起來,眼睛裡不再冷冰冰的,而是有了波動:“你這樣說,我就很滿意了。”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已經只會把劍指向別人,拔劍柄對着自己,從來不會反過來。”朱倚湄語氣淡淡,眉目間卻有追憶的光,“我那時候很羨慕那些好人家的兒女,和我們江湖中人短短不一樣的。”
“我想,如果我有孩子的話,一定要讓他知書達理,可以不習武,但一定要知道什麼是仁義,什麼是大俠。”她微微笑着,忽然意識到自己說多了,住了嘴不再講話。
黎灼沒料到她忽然講出這樣的話來,驚愕讓他幾乎暫時忘記了後背錐心的疼:“後來呢?”
“沒有後來了!”朱倚湄重重地說,眼裡雪亮的光一如劍光。這纔是凝碧樓生殺由斷的女領主該有的樣子,彷彿剛剛的溫和恍惚只是錯覺。
黎灼被她忽然冷下的臉嚇住了,訥訥地低頭:“對不起。”
朱倚湄放緩語氣,吩咐道:“你在這裡休息片刻,我出去問問那兩個人,過一會我們便上路。”
“對了,關於你胸口的紅印”,跨出亭外的一刻,朱倚湄微微一頓,“若你不願說,我不勉強。”
亭外,白衣翩然的醫者已經起身,他看起來孱弱單薄到不能迎風,脣畔卻沁着清風清月朗的笑意,細瘦的手握起劍來,卻又讓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的力量。
這是什麼樣驚爲天人的劍術?凝碧樓上下,怕只有樓主才能穩穩地勝過他吧?
朱倚湄無聲無息地走過去,那人只是靜靜倚在樹下,一動不動,沒有覺察到她的到來——原來,他真的是盲人。
“公子,我們是凝碧樓的人,要去涉山。那你呢,你和這位姑娘要到哪裡去?”朱倚湄平靜從容一如往常,微仰着頭。
她注意到,對方聽見“凝碧”二字時,臉上的笑意似乎微微凝住了。
醫者坐在陽光下,神色也像靜態的陽光,白布下的眼瞳雖然空洞,卻似乎柔和得像流淌的涓水。
這樣一個人,想來不會與凝碧樓有什麼仇怨與故事。朱倚湄放心了,有些遲疑:“公子,你先前說他胸口的紅印,不要緊嗎?”
“等閒當然是不要緊”,林青釋話鋒一轉,淡淡,“他修習非釋非道德法術,算得上有幾分陰毒。大概是蠱蟲被人所殺,遭到了反噬。”
他忽然有些費解地抿緊了脣,良久,才道:“我瞧他小小年紀,法力強大,若不是因爲反噬受了傷,絕不會鬥不過區區瘴氣——只是,他看起來也不過雙十,如何獲得旁人修行半生也不及的力量?”、
林青釋緩緩啓脣,講出來的一字一句鋒利如劍:“想來,他要麼吞噬過別人,要麼和當年的七妖劍客一樣,不屬於人的範疇。”
“唰”,朱倚湄猛然擡劍,眼中冷光狠厲,“你到底是誰!你怎麼知道七妖劍客的事!”
她握劍的手不住打顫,心口砰砰直跳,一瞬間涌上來的慌亂驚駭幾乎將她吞噬。
居然,居然還有人知道紀長淵的事!
面前的這個人是個醫者,是否也參與了最初迫害他的可怖行徑?
然而,白衣醫者只是輕輕撥開她的劍,纖細透明的指尖按上去,她居然分毫都動不了。林青釋按着心口低低咳嗽,緩了口氣,彷彿看出了她內心的疑問:“你放心,那時候,我還不是醫生。”
“你和紀長淵有舊嗎?”他把暖手爐的壁沿按在胸口上,低低地喘息。
然而,這一句話彷彿看不見的閃電,將朱倚湄的心狠狠刺中!
她霍地拔劍,滿懷驚怒,早已忘了面前人有多麼可怕的劍術,猛地旋身,長劍直刺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