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子,前方就進城了,歇一歇罷。”
正是薄雪初消,水色濛濛,雨後,山道上溼漉漉的杏花鋪了一地,落絮輕沾在鎏金的雅緻車窗上。一處城郊故道上,雲深隱小車,趕車人放緩了前行的速度,徐行其中恍若相擁山嵐。
林青釋擡手卷起車簾,山間晚風裹挾着涼意,暖日的溫度卻透過蒙眼的白色緞帶一點一點覆上來,讓生澀已久的眼瞳感覺到久違的舒適倦怠。他指尖掠過一片杏花柔軟的花瓣,所觸到的卻是微涼的,隱隱帶着些溼意,是山間的夕霧。
指尖的氣流有些不同,陡然變得急促起來:“林公子,小心!”
重雲深處一騎疾馳而過,深黑大氅在風中高高揚起,攪起長風激盪冷銳地刮過臉頰,鬢邊一縷髮絲飄悠着墜落。他用手攥住了,微微出神。
雖然看不見,空氣中卻有難以抑制的血腥味彌散開。錯身而過的片刻,林青釋聽見他袖間長刀劃過鞘脊的聲音,夾雜着兩道深淺不一的喘息聲。
有個受了重傷的人。
“要幫忙嗎?”他按着心口沉沉地問。不期然,一開口涼風從洞開的車窗侵襲入齒舌間,他將手攏到脣邊,低低地咳嗽出聲,手指僵冷着覆上雙頰。
便是這愣怔的一剎,那人已疾馳而過。車窗被重重地闔上,有道聲音輕曼地吩咐趕車人稍停片刻,轉向他時卻帶着些責備:“林公子,怎麼又開窗了?”
微微蘊含着怒意,來人掀簾子進來順手塞了暖手爐到他懷裡,斥責道:“我還以爲你要休息,特意到外頭去一併趕車,沒想到我才幾刻鐘不看着你,便又吹冷風了。”
林青釋抱着暖爐緩了口氣,倚在軟墊上往旁邊挪了挪,讓出空位:“哪裡有那麼孱弱,不要緊的。”
“我怎麼說也是醫生——或許還是全天下最好的醫生,自己身體什麼樣子,我再清楚不過了。”他垂下眼眸,續道。
“林谷主這樣,真是砸了藥醫谷醫治百病、妙手回春的金字招牌。”鄧韶音一掠衣衫在他身旁坐下,似笑非笑地開口。
“……”林青釋沉默,忽而又斂眉笑道,“韶音,我發覺你一生氣,便喜歡叫我林谷主。”
“別轉移話題!”鄧韶音怒道,伸手攥緊了他的手腕,察覺到手掌所觸的冷得像一塊冰,又瘦削到兩指便可握緊,忍不住眉頭緊蹙,“你怎麼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性命?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完全不是如此……”
“對不起,”他自覺失言,有些訥訥地別過臉去。
他怎麼會無端地提到初見的事?
那樣潛埋在內心最深處的記憶,早已是兩個人默契地下意識忽略的故事,卻沒有隨着時間漸漸消弭,如今一旦破土而出,竟是鮮活如故。
便如許多個深夜,他一人在靖晏將軍的深宅府邸裡難以入眠,挑燈披衣坐起,這些他釋懷的、不願釋懷的,回首的、再難回首的,都像是窗外汩汩流動的夜色,寂寥而悠長地一圈圈纏繞進心底。
陌上少年足風流,打馬初逢的時候幾句晏晏談笑,聯劍並轡千里的肝膽相照,只些微的亮色,卻足以穿透整片晦澀的歲月。
鄧韶音壓抑住到脣邊的一句喟嘆,察覺到掌中的手指猛烈地顫動,他側過臉,看見林青釋嘴脣翕動,講出來的不成詞句,面上常有的如清風朗月的笑容霎時如同杯盞轟然落地,碎裂地乾乾淨淨。
過了好一會,林青釋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初見時,我當然不是這副模樣,可你,當年鮮衣怒馬的挽華公子,同如今的靖晏少將,難道有半分相同嗎?”
他語聲微微含着譏誚,神色間卻清淡如水,毫無波瀾,空洞無光的瞳仁透過白綾聚焦在他身上,明明知道他看不見,鄧韶音卻還是不自在地別開臉,沒有直視那一雙眼眸。
“倘若你還是挽華公子,咳咳,”藥醫谷主向來溫文爾雅,如今卻是真的有些動氣。
林青釋手指緊扣住手爐灼熱的邊緣,再度不留情地諷刺道:“如何做的出以死相脅的事情來?”
“夠了,求你不要再說了。”鄧韶音神色頹軟地委頓在座位上。
他喃喃地重複了一遍:“不要再說了……望安道長,不,林公子,林谷主,是我做錯了。”
他早該知道的,如今這般相對緘默的局面,有大半是他一手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