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淒厲的慘叫劃破夜幕。
金浣煙面色陡變,那道聲音雖然因爲痛苦恐懼而扭曲,他卻能清晰地聽出來,這是黎灼的聲音!他有些猶豫地瞥了凝碧樓主一眼,一咬牙,瞬間攬衣回掠,如撲簌簌的火蝶消失在暗夜裡。
何昱將眸光從他的背影上收回來,進了一步,踏入了暗影中。涼風過疏竹,沉沉西斜的月影透過扶疏的花木間,篩成一地的碎銀。
他凝視着華棹雲半邊籠罩在月色裡的臉,並不急着殺他,只是慢慢道:“華領主,我聽流霜說,你有個養女在京城?你想見她一面嗎?”
何昱的聲音平緩,如同平日裡明利果斷地發佈命令,說出的話卻如同一把刀將他整個人剖成兩半。華棹原眼看着對方忽然露出奇特的笑意,彷彿勝券在握,心中不禁凜然升起寒意——作爲下屬並肩作戰這麼多年,他是瞭解這個人的。不論是表面上還是內心,何昱都是一樣的冷漠無情,刻毒陰狠,他是翻雲覆雨的絕世之才,絕不是什麼心懷仁義的善人。
爲了養女的安危,他已經多年未曾見過女兒,甚至將她改名換姓,送到一處好人家重獲新生。刀口舔血的日子過慣了,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纔會常常想起這個遠方的親人。
何昱居然手腕通天到這種地步!便是三日前,他還收到養女平安的密報和一張畫像,現在她卻已經被捉了過來!何昱要做什麼?他一定不能讓養女出事!
凝碧樓主面無表情地擡手一指,指尖激盪而出的勁氣彷彿觸摸到某個機關,轟隆隆的聲響中,有簇擁着的一片浮璧旁移,三丈高的地方露出一扇小窗。小窗裡黑黢黢的,一燈如豆明滅不定,映出窗邊一張稚嫩的面龐。
華棹原指只了一眼,就僵在那裡,渾身劇烈發抖,膝蓋一軟,就要倒下——窗戶裡面,赫然便是他的養女繡繡!多年不見,繡繡已經長成韶齡麗色的少女,然而,這一次相見,卻是在這樣的情境下!
他看到繡繡容色如常,沒有十分憔悴,微微鬆了口氣,一顆心卻懸在半空裡沉浮不定。
“何樓主。”繡繡在窗內一眼看到黛藍衣衫、如玉石雕塑一般的凝碧樓主,吃了一驚,知道他是中州最了不起的人物,連忙恭謹地行了一禮,揚起小臉,卻掩飾不住眉目中深深的恐懼之色。
她自從幾日前被帶來凝碧樓,一直被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她以爲是那個許久不見的父親讓她來,然而,每每提出要和父親見面時,來送飯的凝碧樓弟子總是支支吾吾,閃爍其詞,到後來甚至直言拒絕,繡繡這才覺察到有些不對。今天入夜時,她心中的不安達到了頂峰,在夜色中,她清晰地聽見無數嘶吼和兵刀作亂的聲音,還有人厲聲嘶吼着父親的名字。
父親出事了?她怔怔想着,心亂如麻,直到凝碧樓主爲她打開了面前的窗。
繡繡沒有注意到那個隱在何昱背後的身影,只是隱約覺得有奇特的灼燙目光注視着她,卻沒有讓她覺得不舒服。她滿懷擔憂地遠遠看着凝碧樓主,直到對方提氣翩然飛到和她同樣的高度,懸浮在半空中。
繡繡微顫着問:“您把我請過來,是不是,是不是……我父親出了什麼事?”
何昱的聲音冷如冰霜,寒涼徹骨:“你父親勾結外敵,試圖顛覆凝碧樓,已經被我鎮壓了。”
繡繡的呼吸全亂了,半晌纔有顫抖而堅定的聲音響起:“我知道自己怎麼做了?”
“嗯?”何昱手指平平地按在自己眉心的硃砂上,眼眸陰鷙,冷然無語。
“我知道了。”繡繡的身影短暫地從樓後面消失了,接着是重重扣地的聲音,想來她是跪下來匍匐着連連磕頭,再擡頭時,她印堂已經破皮流血,血流了滿眼,顯得甚爲可怖。
血霧迷濛中,繡繡話音一頓:“在那之前,我想請您允許我說幾句話。”何昱頷首應允了,她滿臉悲愴地停了片刻,“我知道您既然站在這裡,我父親想必還沒有死,或許他就在這裡聽着,我想同他說幾句話。”
“爹”,她顫巍巍地扶着窗沿,朗聲道。
繡繡喃喃地追憶:“我知道我是垂髫之年承蒙您收養的,若當初不是您在外出執行任務的時候救下我,只怕我早就是蛇腹中一團沒有形狀的爛泥了。”
那年她九歲,她是芸州寨子裡普通的幼女。她原本會在寨子裡平靜而默默無聞地度過一生,然而,那場蟒災成了她一生的轉折點。
繡繡從睡夢中驚醒,眼看着十丈長的巨蟒吞噬了父母,又迎頭將她吞下,她連哭鬧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在劇毒的汁液中就要被化乾淨,然而,卻偏偏有人剖開蟒腹,將奄奄一息的她拉出來。
“領主,這裡還有人活着!”那個持刀砍下救她的人充滿驚喜地說。
意識模糊的繡繡只感覺到大雨打在臉上如同霹靂炸響,周圍所有的蛇都被這一羣黑暗中的夜行者殺死,血盆大口仍舊怒張,滿村的人都已經死去。出於恐慌和劫後餘生的慶幸,她跪倒在地,哇地哭出來。
有一雙手將她從泥濘不堪的地裡拉起,替她封住血流不止的傷口。繡繡睜着眼看去,這是個中年人,棱角分明的臉,眉眼凌厲,但看向她的眼神卻很溫和。他的眉心點着如血的丹砂,繡繡看到了,那一瞬,甚至驚愕地止住了哭聲。
即使是三歲的孩子都知道,這點丹砂代表着什麼!這是凝碧樓裡的幾位高層在就職時點的,象徵着中州無上的權位、榮耀和職責。、
“沒事了,沒事了。”華棹原有些僵硬地抱着她,柔聲安慰。他從沒哄過孩子,卻在這一刻被小女孩柔軟的神情戳中心扉,以至於他居然脫口而出,“跟我回凝碧樓去吧,孩子。”
就這樣,九歲的她遇見了奉樓中命令外出救人的凝碧樓領主華棹原,雖然蟒災已經消弭,但在整個村子被滅之後,她仍然跟着那個人回了凝碧樓。那一年,芸州天災人禍接踵而至,千萬家流離失所,凝碧樓賙濟錢糧、救援,一力穩定搖搖欲墜的亂局,直到三年後此地逐漸恢復生氣。
然而,不過是兩月後,她便被送離了凝碧樓,到了京城一戶無後的富人家。那戶人家待她很好,視如己出,她知道,其中有一部分原因,便是華棹原在背後週轉打點——她更願意稱呼對方一聲父親,在那短短兩個月中,整個外界傳聞鐵血冷硬的漢子,讓她深徹地感受到人間至暖。
再然後,便是今日了。
回憶如潮水般涌來,繡繡想象着父親就在下方聽她說話,揚聲道:“我很感激當初救下我的是父親您,對於您將我送走這件事,我從未怪過您。”
從未怪過嗎?其實是有的。然而,踏上這裡的第一刻起,她便釋懷了——有時候刻意的疏遠是一種保護。
繡繡頓了頓,轉向何昱,坦然道:“凝碧樓是中州之尊,作爲樓主,您殺伐果斷、甚至殺害無辜之人在所難免,但您仍然是中州百姓心中的神話——就像我一樣,我這一生,最感激的便是父親和凝碧樓,既然您需要我做事,我便這樣去做。”
那一瞬間,被少女表露出的從容不迫所震驚,凝碧樓主眸光一閃,居然從頭到尾都在靜靜聽她說話。
“何樓主,我要說的都已經說完了。”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繡繡居然滿臉無畏。
“若是我父親真的不在場上,請您轉告我父親,若是他不珍重,我這條命就算是白送了。”少女越說越平靜,到最後已經沒有半點波瀾,“您就當叛亂的是我,我認。”
“這裡連刀都準備好了。”她有些頹喪地笑了笑,舉起寒光閃閃的白刃在纖細的頸部上比劃,慢慢地閉上眼,忽然手指用力往下一按。
血花從小窗中飛濺出來,一瞬間可怖的紅色蔓延在整個窗戶上,只聽到裡面咕咚一聲,人倒下委頓在地的聲音,而後,整面白牆都被染成血色,那些血攢聚流淌着從半空中滴下,室內的人已經無聲無息地長眠不醒。
“好走。”何昱翩然從半空中落地,聲音凝重而漠然。
脆風掠過樓中掩映的花樹,庭間寂靜若死。
“華領主,你看如何?”何昱拍手解開他的穴道,那個本來剛硬的中年男子,匍匐在草木間,全身上下佈滿了起伏的紅點,已經淚流滿面。
“命如草芥,而我心似匪石。”何昱動了動脣,面容僵冷,毫無表情。然而,細看去,他眼瞳中卻有極深邃的憐憫,垂視地面,木然開口,“誰心有羈絆,誰就輸了。”
華棹原一直怔怔地聽着他講話,呆若木石,還沒有從養女死去的血型情境中回過神來。他居然害死了繡繡!是他的僵冷麻木,對權力的嗜望與追求害了她!她本來應該是蘭質蕙心的好女兒,二八顏色,豆蔻正好,有朝一日該綴着銀鈴騎馬跑過長街,可是現在永遠都沒有機會了,她已經一暝不視了!
都是他的錯——面前這個人明明沾滿鮮血,爲了凝碧樓,什麼事做不出?便是他的偏執害死了無辜的養女!
而他現在也將落得身死的境地,真是活該啊!
所有的殺氣都消散殆盡,華棹原匍匐在地,緊緊地閉上眼,兩行濁淚從蒼枯的眼角爬上面龐。
何昱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滿意中帶着些心驚——就這樣被擊潰了?華棹原不再反抗,甚至連憤怒都沒有了。這種頹廢喪氣的神情,還從未在這個手段強硬、雷厲風行的領主身上出現過。
然而,就在揮劍要割下對方頭顱的一刻,他忽然頓住了手,意識到有些不對——華棹原頭上落下的花木影子,赫然缺了一塊,形狀好生詭異,竟像是被利刃齊齊削去斷口的。
便在此時,華棹原霍然擡頭,彷彿如夢初醒,他手指緊攥住一樣東西,兩眼定成一條線緊盯着何昱背後,那神情猶如溺亡之中的人看到一條大船行來。他一瞬間陰狠地大笑起來,因爲牙齒盡失而滿嘴都是血,詭異地笑着:
“我倒忘了還有這個——何昱,你死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