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鳧風初蕾但覺自己一睡不起。
有時候,是在金沙王城的王殿裡,有時候,是在湔山的奠柏樹下,有時候,身在周山之巔,坐在雲陽的樹影下面,有時候,又躺在巨大的三瓣蓮裡,就像是從花裡開出的一個骨朵。
只是,夢裡經常覺得疼痛。
疼痛,並不發自四肢,也不發自五官,她根本不知道這疼痛從何而來。
無數次,她想睜開眼睛,可是,除了隱隱的疼痛,再也沒有任何的感覺,伸出的手,也總是不能動彈。
她疑心自己被魘着了,可總是想着想着,又再次昏睡過去了。
某一次,她醒來,只無法睜開眼睛,可耳朵很靈敏,聽得有人顫抖的大喊:“初蕾……初蕾……到底是誰把你害成了這樣?到底是誰?”
她覺得奇怪,自己不是好好呆在王殿的牀上嗎?
窗邊不是有一大片一大片紅色的刺桐花開嗎?
怎會有人害自己?
她嘴脣蠕動,卻無法回答。
而且,她不知道是誰在講話,也看不清楚,好幾次要睜開眼睛,卻徒勞無功,因爲,這聲音也很陌生。
她根本不知道這聲音的主人是誰。
某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她感到一陣暖意。
好像有人抱住自己,有一股暖流從四肢百骸慢慢地遊走,起伏,非常舒服,就像在不周山之巔的溫泉裡,沐浴一夜後,渾身上下都輕鬆舒適了。
她覺得很愜意,便索性整個人歪在他的懷裡。
一整夜,她都感覺到這雙手抱住自己。
甚至很多夜晚,這大手一直都抱着自己。
有時候,她想睜眼看看這大手的主人,可是,有時候又想,看不看都無所謂。
她還是一直閉着眼睛,無憂無慮。
只是,不時會在迷迷糊糊中聽到他沉痛到了極點的呼喊:“初蕾……初蕾……唉,可憐的初蕾……”
有時候,那聲音又是咬牙切齒的:“這麼狠毒的下手,真是天下罕見……要是我抓住這個兇手,非把他碎屍萬段不可……”
她只是奇怪,這個人到底在幹嘛呢?
某一天,她覺得渾身上下很癢,好像是一個人的骨肉分離之後,重新生長出來,癢癢的,非常難受,便忍不住反覆去抓,因爲感覺不到疼痛,越是抓得鮮血淋漓,越是舒服。
她本能地要去抓扯,可手好像被束縛住了,怎麼都無法伸展,她難受得幾乎要大叫起來,可是,喉頭啞巴似的,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她很憤怒。
她覺得那雙手很多事,於是,拼命擊打那雙手。
渾渾噩噩中,被人一把提起來,下一刻,已經置身在一個巨大的浴桶裡面,鼻端全部是各種藥物的味道,淡淡的,香香的,有些卻很刺鼻,她覺得有點奇怪,也不知道是誰把自己丟在了藥池裡泡着。
隨即,全身可怕的癢癢忽然消失了,各種藥水輕輕沐浴過全身,她覺得很舒服,想伸手摸一摸,可是,擡起的手,一動不動。
好奇怪,怎麼失去了力氣?
明明就像一個被人擺佈的木偶,可是,她感覺不到害怕,就像一個在草原上行走之人,明明已經走出去很遠,迷失了方向,可因爲草原上的景色實在是太美太美,藍天白雲,野花盛開,有成羣的牛羊咩咩地叫着,於是,迷失也變得並不那麼可怕。
某一次,她又清醒了,可還是看不到四周的情況,只能憑藉感覺,有人幫自己換了一身衣服,那是熟悉的柔軟的蜀錦睡衣,有鮮花的香味,乾淨而芬芳。
這時候,渾身的疼痛和癢癢的感覺,都已經慢慢消失了。
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有腳步聲,慢慢地,平靜地,風一般地被吹來,又風一般地被吹走。
有時候,她整天都是清醒的。
可有時候,又一直昏睡。
某一個深夜,她於昏睡之中忽然聽得很熟悉的聲音,是杜宇:“少主……天啦……是少主……少主在這裡……可是,是誰殺了委蛇?天啦,那真的是委蛇的骸骨嗎……”
委蛇的骸骨!
這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句話。
她駭然,委蛇怎麼會變成一具骸骨?
她大呼:“委蛇,委蛇……”
可是,委蛇真的不見了。
她猛地跳起來,揮舞雙手:“委蛇……委蛇……你到哪裡去了?快出來……”
迷迷糊糊的,委蛇分明就在自己面前,兩個小孩兒般的面孔笑眯眯的:“少主,別急,別急……我不就在這裡嗎?”
她鬆一口氣,繼續沉睡。
真正醒來,是一個清晨。
那天,有極好的陽光,有鳥兒在窗外唱歌,有花香一陣陣飄來,就好像百花齊放的三十里芙蓉花道。
明明是寒冬臘月,怎麼忽然就到了春天?
她明明記得昨晚纔有冬雪飄落,隱隱地,好像有躲在樹洞裡的松鼠成羣結隊地跑出來撿松子,可因爲雪太大,它們也不敢貪心,只草草撿了幾個便縮回去了。
現在,鼻端居然全是花香。
真的是花香。
那麼清晰。
跟金沙王城的味道一模一樣。
可是,她忽然想起一句話:真正的金沙王城早已沉沒……假的,這一切全是假的……
她嚇得翻身爬起來,咕咚一聲就栽倒在地。
頭,碰觸在地上。
很長時間以來,她第一次察覺了真正的疼痛。
只聽得腳步聲近了,有人大聲喊自己:“初蕾……初蕾……你怎麼了?怎麼又摔下來了?”
她穩穩地被一隻大手抱起來,輕輕放在牀榻,是熟悉而焦慮的聲音:“初蕾,你怎麼了?”
她伸出手,但是,那只是一種錯覺。
她很想睜眼看看他,可是,無論怎麼努力,都是白費力氣。
她駭然,自己明明醒了,爲何卻什麼都看不到了?而且,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你是誰?喂,你是誰?”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聽到。
她也看不到對方的相貌,只憑着感覺,那雙大手一直緊緊抱着自己,聲音也很是悅耳,卻嘆息,好像有點淡淡的悲哀之情:“初蕾……唉,可憐的人……真是太可憐了……”
她奇怪極了,這人的口吻,真是太熟悉了。
可是,自己怎麼就可憐了?
她有點不服氣,猛地一下就坐起來。
可下一刻,已經被一雙手按住,他的嘆息聲更濃了:“唉……就連昏迷之中也嚇成這樣,真不知道究竟是經歷了什麼事情……唉,初蕾,快快醒來告訴我真相吧……”
有一雙手,輕輕拍着自己的背脊。
她覺得很安心,也很疲倦,慢慢地,就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地感覺到那雙手彷彿要離開了,她忽然很害怕,本能地一反手,緊緊拉着那隻手。
於是,分明感覺到大手的主人停下,靜靜地陪在自己身邊。
一整夜,她都聽得他均勻的呼吸聲,偶爾,也有嘆息聲。
可是,無論是嘆息聲還是呼吸聲,都令她心安。
而且,她已經慢慢意識到,很多個夜晚,這呼吸聲和嘆息聲都陪伴着自己,從未離去。
這令她對大手的主人有了非常深刻的親切感,彷彿只要他在身邊,就再也沒有什麼值得可怕的了。
每一次,都是鼻子先甦醒過來。
窗外的鳥語花香,總是最先喚醒聽覺和嗅覺,她只是眼皮一直跳躍,卻怎麼也用不上力氣。
恍惚中,聽得有人在門口講話。
“老天,這……這是誰?”
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溫柔,和善,暖風一般令人微醺。
而且,很美。
絕不是令人筋骨酥軟的那種嬌嗲媚,而是另一種滿是風情和女性善意的優美嫵媚。
一個聲音,已經可以美成這樣,要是真人,豈不是天仙一般?
她對這聲音的主人,忽然很是好奇。
然後,那溫柔的腳步聲慢慢靠近,那聲音的主人竟然低下頭,俯身看了自己一眼,然後,不動聲色地退開了。
柔美溫和的聲音充滿了意外:“真是太可怕了……怎會變成這樣?這到底是誰?”
有個男子的聲音頓了頓:“鳧風初蕾。”
“鳧風初蕾?就是顓頊的女兒?”
“對,就是顓頊的女兒,現任魚鳧王。”
好一會兒,那溫柔和善的聲音才悠悠地嘆一聲,滿是惋惜:“真是不敢相信,怎會變成這樣?到底遭遇了什麼事情,纔會變成這怪物一般……”
怪物!
鳧風初蕾很震驚。
這是在說誰?
她睜不開眼睛,更瞧不見自己的模樣。
可是,她分明能感覺到談話者的驚詫和駭然。
能將旁觀者都嚇成這樣,自己到底變成了什麼樣子?
她並不害怕,只是忽然很是好奇,很想看看自己此刻到底是什麼模樣,可是,她一直努力睜開眼睛,眼皮依舊一動不動。
柔美聲音的主人,當然看不到她內心的掙扎,只看到一個殭屍般的人影。
也因此,神情就更加詫異。
縱然是見多識廣的大神,也很少見到這麼可怖的情形:牀榻之人,根本就不能叫做人了。
她的頭皮已經四分五裂,面上、五官也徹底扭曲,就連眼皮也全部破碎,整個人好像變成了一堆碎肉。
這已經不是醜不醜,怪不怪的問題,而是根本就不成人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