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6

凌晨三點,一個身材單薄的女子,踩着高跟涼鞋,在小巷裡一腳深,一腳淺地艱難行走。

路燈稀稀落落,到了巷子盡頭,眼前已伸手不見五指。

薛婷摸索牆壁,僅憑直覺,向更深的黑暗隱去。

終於,停下了腳步,她站穩,立在一幢老舊的居民樓前,仰望那扇熟悉的窗口。

曾經看似平凡的天倫之樂,對她而言,早就遙不可及。

整齊的一家人,二十年之後,只剩自己,還在家門前流連忘返做什麼呢?

鼻子不知不覺涌出酸楚,乾澀的脣再次觸到了溫熱的眼淚,把薛婷從回憶中喚醒。

艱難地轉身離去,來到不遠處的老公園,扶着鞦韆架坐下,她以爲年年歲歲地孤單可以讓她更堅強,其實沒有,她還是感到痛、感到難過,甚至活不下去……

除了一張慘白的臉和兩隻手,薛婷通體都被黑色覆蓋着,像在夜間裡哀傷地遊蕩着的精靈,黑髮,黑衣,黑褲,在鞦韆上漾啊漾,越漾越高,殘舊的鐵鏈間發出“咯吱咯吱”的摩擦聲,彷彿下一刻就要斷掉,她也會跟着飛向不知何方。

她想起小時候哥哥帶她盪鞦韆,就站在她身後的位置,保護着她,哄着她,陪着她,哥哥……哥哥……可你在哪兒呢,還在不在我身後……我好想你。

淚水淹沒了整張臉龐,她揚起頭,對着星空微笑,忽然鬆開了手——

薛婷如願以償地摔倒,沒有人再用孔武有力的手臂接住她,沒有人用又心疼又嚴肅的口吻教訓她,要她一定要小心照顧自己。

她哥哥死了,死了五年了……

身上的疼痛要是能遮蓋心口空蕩的痛該多好。薛婷呆呆地瞪大眼睛,索性就這麼一直趴在溼漉漉的草地上。

窸窸窣窣的,她似乎聽到有人大喘着氣,慌張地朝老公園跑過來。

不關她事,她不願動,還趴着,從遠一看,像一條死屍,膽子小的,都能被她嚇死。

那人跌跌撞撞竟然真的被她絆了一跤,嚇的渾身顫抖,蹭着草地向後躲,弱弱地叫出來:“啊,救命啊……不要索我命,我是好人!”

嗯?這聲音這麼熟呢?

薛婷“蹭”一下從草地爬起身,那人雙眼一對,眼白上翻,差點暈過去。

“小權!你是不是小權?”

“你、你、你是誰?”

薛婷走近,蹲下來,從包裡拿出手機,微弱的光亮終於讓兩個故人打了照面。

小權張大了嘴,欣喜若狂,像只兔子似的蹦起來,抱住薛婷:“薛婷!真的是你!”

5

樓上的老房子一直空着,水電不通,屋子裡有股難聞的黴味兒。

薛婷將窗戶大開,刷了水壺和兩個乾淨的水杯,給她和張權倒上熱水,靜坐下來,一邊吹着杯沿冒出的白色水汽,一邊望着對面的男人委屈地嚎啕大哭。

張權是她唯一的朋友,三年前,就是陪他在檢測中心做艾滋病檢查時無意間被墨兆錫的醫生朋友遇到,於是,纔有了後話。

那時,他是混跡酒吧和夜場的小流氓,她也如此。

從教管所出來以後,薛婷整天盤算怎樣對付墨兆錫,張權卻勸她不要妄想,他們有錢有勢,打官司又不是人家對手,好好活着不是更好?

可同時失去兩個親人的薛婷怎能甘心?

她說:“行屍走肉似的活着,生不如死。”

張權笑:“我不是一直是行屍走肉地活着麼?還不是活一天算一天?”

薛婷:“你和我不一樣,我要報仇。”

張權:“你以爲你是武俠小說裡的女主角呢?報仇?”

張權現實主義,薛婷知道,不與他爭辯,只說:“不用你管。我不要你包吃包住,只要你精神上支持我。”

張權見她被安排住的地方螞蟻窩一般大,雖然嘴上碎碎念,但還是將她接到自己住所,即便兩人是異性,他倆也比誰都清楚彼此之間不會有男女曖昧。

因爲,薛婷見過一次張權的男朋友。

叫什麼來的?Andy。

他們是在地下酒吧裡認識的,張權說Andy夠義氣,別看他五大三粗,看起來有點野蠻,對他可溫柔,就是乾的行當不好,違法亂紀的勾當沒少參與,薛婷勸張權跟着他混萬事要小心,張權只是癡癡笑了笑,說Andy不會害他。

薛婷認爲他當時那表情着實是傻,傻透腔了。

在地下酒吧裡活躍的人能幹什麼,薛婷趁着張權不注意,溜達進去幾次,她猜的沒錯,Andy是給人“散貨”的。

回家之後她找張權談,張權心知肚明。

“跟他分手吧。小權,萬一把自己搭進去怎麼辦?”

張權固執:“不會的。”

薛婷火氣大:“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遲早會遭報應!”

張權摔門而去。

幾天過去,薛婷氣消了,去酒吧找張權低頭道歉。

哪知,張權東躲西閃不肯見她,原來昨天Andy散貨時被警察當場抓個正着,而他也被Andy上面的人給帶走,折磨了他一整天,就在剛纔,他得知那人有艾滋病。

張權臉色刷白,嘴脣哆嗦,中邪了似的叨唸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第二天,薛婷拖着張權去檢測中心做檢查,爲了不讓他害怕,她也同他一起抽血。

在門口遇到一個醫生……她記得他,柏邵心,墨兆錫的朋友,所以故意在化驗室前多停留幾秒才離開。

同時也意識到,報復的時刻終於到來。

當然,張權其實並沒得艾滋,否則現在也不會在她面前哭成個淚人。

張權哭夠了,腫着眼睛打量她:“你好像變了一個人,薛婷,這三年你撞了什麼大運了?難道是姓何的在繼續給你錢?”

薛婷頓了一頓,喝口水。

姓何的。

她不該忘掉這個人,他可是自己的貴人呢。

薛婷嘴角留了一抹笑,卻問:“剛纔追你的是什麼人?”

張權目光閃躲:“沒什麼。”

薛婷不信,拽起他手臂,擼起袖子,幾隻尚新鮮的針孔撞入眼簾,她心狠狠揪了起來:“你瘋了?”

張權慌亂,收回手臂:“我對用量有分寸。”

“吸=毒的人說自己有分寸?你他媽當我是白癡?”薛婷氣得將杯子摔掉,玻璃碎片隨之亂飛。

張權又開始哭:“你聽我說……我也是無路可走,他們逼我吸,還要我翻好幾倍地付錢,你說我怎麼辦?怎麼辦?”

薛婷平定呼吸,眼底蓄滿淚,從手包裡拿出筆和支票,龍飛鳳舞簽了名字,金額後面的格子裡填了五十萬,抓着手腕塞進他手心:“你先拿着這些。還要多少你告訴我?”

張權不可置信:“你哪裡來這麼多錢,薛婷?”

“你甭管。先把這錢還給他們,你不許再碰毒。”

張權愣愣點頭,兩隻眼睛瞪得像青蛙,磕磕絆絆地問:“真能提出……五十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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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婷笑:“明天你拿銀行去試試。”

6

房子的鑰匙薛婷臨走之前給張權配了一把,可他顯然沒來住過。

她問張權爲什麼。

張權說,這是你以前的家啊,我來住到時候保準弄的不成樣子,我哪能那麼做人,我還等你回來呢。

他說完,聲音就已經哽咽,說不下去。他跟哥哥自然是熟悉的,如今物是人非,支離破碎的不止是她。

薛婷覺得這五十萬給了張權一點也不心疼,反而心情愉悅了些。

大晴天,陽光很豔,薛婷叮囑張權許多遍,讓他小心處理那些人,一次不要給那麼多,一點一點不知不覺脫離關係比大張旗鼓來的保險。

她不知自己指教的到底對不對,心中還是忐忑的,就一個人在步行街兩側的商鋪裡閒逛。

衣服試了一件又一件,看中的寫下地址讓人直接送到酒店,看不中的,甩一邊去,品牌店裡的導購員是典型的現今社會趨炎附勢拜金主義的縮影,你越闊綽、越牛逼得姓都忘了怎麼寫,她們越笑臉相迎地諂媚你。

薛婷掃貨掃的累了,去咖啡室休息,隔着落地窗,意外見着了昨晚那枚的小帥哥——揚州,和人在看秋裝呢。

她過去,從後面拍了拍他肩膀:“只看沒買啊。”

揚州和同伴一起回頭,都是會所裡出來的,心照不宣,同伴打個招呼出去了。

揚州臉上是掩不住的驚喜,眼神也格外明亮:“你怎麼在這兒?昨天……你走了也沒打聲招呼。”

薛婷聳聳肩:“我有點事。”擡頭瞅一眼他身後的名牌外套,“你喜歡嗎?”

揚州有點無所適從:“呃……”

沒等他表態,薛婷招來導購,問揚州要了尺碼,看他緊張的樣子,噗嗤一笑:“沒人給你買過嗎?”

“沒有。”

“那是她們太摳門了,一點不識貨,你穿上一定很帥。”

揚州撓了撓頭,薛婷又帶他選了搭配的下裝和鞋襪,一整套下來,揚州煥然一新。

兩人又回到咖啡室,揚州坐在她對面,忍了許久,說:“你爲什麼給我買這麼多?太貴了。”

薛婷瞪她一眼:“大姐還說你幽默,幽默什麼啊,無趣!”

“你別相信大姐的話,大姐介紹新人時都這麼說。”

“哈哈哈。”薛婷笑的無拘無束,哎呀,幽默來了。

揚州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像在使勾魂記,垂眸嘬了口咖啡:“你今晚還來麼?”

薛婷停下來:“你希望我去麼?”

他直白:“希望。”

薛婷卻支起身子,吊人胃口:“我想想吧。”

兩人正要出咖啡室,揚州在前,薛婷在後,他紳士地爲她推開門,請她先走。

低頭工夫,迎面來了一個人。

目光對上了,那人微微斂眸,風輕雲淡一笑,怎麼看,都是一個禮貌客氣、充其量算長得有些奪目的路人。

可是,只有她知道他是名副其實的衣冠禽獸的。

五十萬啊五十萬。她腦袋裡突然崩出了這幾個字。

有個不懷好意的聲音提醒她:不可以叫貴人衣冠禽獸!

貴人向後退一步,衣冠禽獸的模樣保持得相當棒!

她肩膀不經意碰了他一下,回眸,擡起下巴,姿態風情,又像在挑釁,微啓粉脣,卻是什麼都沒說,餘光裡只見他瞳孔縮更緊,她便得意洋洋掠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