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蠻綠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她只知道自己死的時候才十八歲,好像剛從最困苦的時期走出來。
她的靈魂在一片虛白中駐留了很久,像個迷了路又不知向誰求助的異鄉人,比起對生命消逝的恐懼,更多的是一片茫然。
人都說死時都能看到有關自己這一生悲喜的走馬燈,可她什麼都沒看到。
她只記得媽媽懷她時嗜糖,生下她後就取了個“甜甜”作小名兒。後來她剛懂事,家裡的廠子就出了問題,爸爸欠了一屁股債,一時衝動把房子抵押出去,又借了高利貸想要東山再起,結果卻一下子摔得更慘,再不能爬起來。
原本還算平和的家庭早已出了裂縫,夫妻間越來越多的指責、謾罵、廝打最後終於發酵成了一場命案。
媽媽在一次衝動下失手殺了爸爸,警察趕來之前,她拉着自己不到七歲的女兒義無反顧地跳了樓。
也不知到底算不算幸運,小小的軀體在半空被窗戶上一節外翻的鐵桿攔住,何蠻綠沒死成,在肉/體劇烈的疼痛下望着樓底媽媽支離破碎的屍體被救了下來。
何蠻綠的爸爸何錦風在年輕時是個無父無母的街邊混混,和妻子金蘭相愛後,纔在對方的幫助下開始攻於事業。當年金蘭孃家極力反對這場親事,可何蠻綠的母親依舊義無反顧地跟愛人去了對方的老家發展,在兩人結婚後金家便與他們割斷一切聯繫。
沒了爸媽的何蠻綠,一時間連監護人都找不到。
大概是很久之後,她的監護人才變成了遠住在A市的舅舅金書峰。
那就是另一段漫長夢魘的開始了。
……
也不知過了多久,何蠻綠眼前的虛白突然一點點變黑,又在最後的一瞬間被拉扯開,在她的世界刺進了一道灼熱的白光。
何蠻綠睜開眼的時候,整個人還有些懵,她似乎趴在一個桌子上,因此眼前所看依舊是一片黑暗,卻完全不是之前那種壓抑感。耳邊環繞着熟悉的嘈雜聲,有人用力拍她的肩膀:“何蠻綠,別睡了,還有一分鐘就上課了!”
何蠻綠下意識地擡起腦袋看過去,看到那張臉時,頓時有些恍惚。
窗外刺目的光線讓她眼睛難受地眨了眨,室內燥熱,是炎夏。她揉了揉眼睛,眼角生理性地泛起了水光,再擡眼,上課鈴已經鈴鈴鈴地響了。方纔拍她的同桌江小玫已經拿出了對應的課本,看她還愣着,輕輕晃了下桌子笑道:“哇你還沒睡好啊?昨晚幹什麼大事兒去了……老師來了!”
何蠻綠當即抽出一本和江小玫同樣的課本坐直了身子。
用了一整節課,何蠻綠才捋清了眼前的情況。
不是做夢,死人是做不了夢的。
身上的哪個地方掐一掐都很痛,不是幻覺。
想來想去,也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估摸着是老天憐憫於她,看她得了一個甜甜的小名,可到死卻沒嘗過什麼甜,便給了她重活一世的機會。
她重生了,重生在她剛升入高一不久的時候。
很荒唐,卻也很爽!
正想着,她身上便涌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肚子隱隱作痛,身下的異樣讓她當即發現了這位突然造訪的大姨媽!幸好抽屜裡儲蓄着一月一次必用的裝備,她往校服口袋塞了一個便火速舉了手往廁所衝去。
室外帶着熱氣的風讓她由心地眯眼長呼了一口氣。
“活着的感覺,真的很不錯啊……”
“……”路過的老師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她。
從廁所出來後,何蠻綠並沒有第一時間回教室。似乎爲了驗證什麼,她又跑去了對面的教學樓。
三年七班正在上物理課,老師不在,似乎佈置了任務讓大家自習,室內很安靜。
此時站在窗外的何蠻綠無比醒目,她也不管那些學生打量自己的奇異目光,只盯着一個位置瞧。
坐在座位上的金暉正在寫着什麼,旁邊的同學突然朝他小聲喊他:“金暉,外面那不是你妹妹嗎?是不是來找你的?”
他一愣,當即擡頭看過去,可女生已經轉身離開了。
但那個身影果然是何蠻綠沒錯。
他眉頭一蹙,手下正寫的筆歪了,拉出長長的一筆。
金暉下意識想起昨晚從父母那裡意外聽到的話,心情有些複雜。
家裡想讓何蠻綠輟學。
自從何蠻綠住進自己家後,她就從未在學校主動找過自己,這還是第一次。
他咬了咬牙,決定晚上找父母就這件事情好好談一談。
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何蠻綠開始整理腦中的思緒。
和上一世沒有任何區別,學校是以前的學校,同學是以前的同學,表哥金暉也依舊在三年七班。
這是她升入高中的第二個月,這個時候她舅舅金書峰的工作上出了問題,待業在家,舅媽秦芝又瞞着金書峰拿了十萬塊給孃家弟弟投資,結果一筆錢打了水漂,家裡正因爲錢的事烽煙四起。
當時何蠻綠意識到這些問題,想要自己攢以後的學費,四處兼職,一次月考成績不理想,兼職時又被金書峰從網吧抓到,最後就以她不好好上學腦子又不好等藉口讓她輟了學……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今晚金書峰就會拿月考成績跟她提輟學的事。
上一世的那晚,她哭着說下次絕對會考好,她不願意輟學,當時金暉看了也來幫她說話,金書峰纔沒再提。
結果第二週何蠻綠晚上在附近網吧打工的事不知怎麼被金書峰知道了,他當着所有人的面將她從網吧拽出來痛罵。那之後,她揹着家長跟人廝混、逃課、上網等罪狀在小區以及學校傳了個遍……
辦理退學手續的那天,她沒去,是金書峰代她去的學校,當天班主任還打來電話勸說:“何蠻綠,你真的不再考慮下嗎?學習是一輩子的大事,你成績之前明明也不錯的,不要因爲一時的衝動就毀了自己!你舅舅的話你不聽,以後一定會後悔……”
金書峰僞善的一面,她並不是第一次見識到——無論做什麼事都要給自己一個好名聲。起初就是,明明厭惡她這個突如其來的拖油瓶,卻因爲怕旁人嚼舌根而硬着頭皮領她回家;在外人面前,他像父親一樣關愛她,關起門來,總拿多養一個孩子的壓力爲由頭在她面前和妻子高聲吵架。
何蠻綠的父母怎麼死的,他們明明知道的。
每次他們一吵架,那時候還小,還不知道該怎麼辦的何蠻綠就會哭着求他們別吵,有一次吵得太厲害,她甚至因爲過於害怕揹着書包寫了封信離開金家,她知道孤兒院會收留沒有父母的小孩,早就將地址打聽好了。
她以爲自己走了,他們就不會吵了,直到被警察叔叔在在福利院找到。
派出所裡,金書峰一巴掌打在她腦袋上,似乎真的掛念了她很多天,他哽噎道:“就算叛逆也得有個限度吧!這些天你知道我們多擔心嗎?就因爲沒給你買那個想要的玩具就離家出走?!你就不能懂事一點兒嗎?小暉想要我也沒給他買呀!”
玩具?她從來沒有要求買任何玩具。
她聽到舅舅繼續與一旁的民警吐苦水:“養別人家的孩子就是難,怎麼樣都覺得你偏心,你對再好也防着你,從不考慮過我們感受,就一件小事鬧離家出走,你說出了事我們怎麼跟她地下的爸媽交代?”
那天回了家她才知道,因爲她不見了,有些喜歡嚼舌根的鄰居在背後說閒話,大多是金家對待親兒子和侄女厚此薄彼,小孩子受到不公纔會氣得離家出走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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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后,何蠻綠再也沒有動過離家出走的念頭。
直到何蠻綠輟學後,金書峰以監護人的身份控制她的去向與儲蓄,在她後來想要自考大學時,卻發現所有的積蓄都被金書峰拿去炒股,甚至在她還未滿十八歲時就要將她許給自己一個老朋友的兒子……
上一世,她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下定決心徹底脫離金家的,她最後成功了,卻沒享受多久自由的日子就死了。
何蠻綠的的記憶像是被人刻意揉碎了一段,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死的,關於死前那一段日子的許多事,她也都記不大清楚了,只隱隱約約知道自己的死不是意外和病災——在她十八歲生日的那一天,有人害死了她,但她不記得是誰,可直覺卻告訴她,兇手是一個她認識的人。
何蠻綠並沒和那段莫名消失的記憶死磕,眼下要做的事是先從金家那個鬼地方徹底離開,好好學習,好好活下去,然後……纔是找出上一世害死自己的那個兇手。
終於捱到了放學,她數了下最近偷偷兼職打工賺的錢。
開學前她在學校附近的一家黑網吧瞞着年齡做網管順便做遊戲代練,倒是積攢了一筆錢。這筆錢當年是她準備用來在第二年報暑假集訓班用的,平時金書峰只會給她必要的學費書本費以及生活費,而且她本來也不好意思再讓金家爲她花錢,想要什麼東西基本都是自己想辦法攢錢,要麼從生活費裡省些,要麼就是偷偷收集廢品賣錢……
收拾好書包,何蠻綠看着值日掃地的江小玫,用隨意的口吻問:“小玫,你家是不是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
“是呀,我不是還跟你吐槽過嘛,我家裡離學校太遠,我媽又怕住宿時學習環境太吵,就在附近租了個標間,我當時還以爲自己終於走出家門獨當一面,差點樂瘋了!結果她每天都來,就那麼小個房子,每天和她擠在一塊睡,跟個小寶寶一樣,她不累我都累了!”似乎覺得自己囉嗦了,她摸摸鼻子笑了下,“對了,你問這個幹嘛?不會要在學校附近租房吧?”
何蠻綠只含糊地說自己有點意向。
二中附近的房子她目前租不起,不過提前瞭解一下租金情況總不是壞事。
江小玫以爲她真要在附近租房,說了個數目,可說完又覺得奇怪:“我記得你家離學校不遠啊,租房子做什麼?”
何蠻綠便笑笑將這話岔了過去,之後幫她一塊把班級衛生做完。
離校後兩人便道了別,她往前走了沒兩步,就在不遠處看到了金暉的身影。
金暉比何蠻綠大兩歲,是金書峰唯一的兒子,今年上高三。金書峰對他要求極其嚴格,上一世他也的確沒有辜負金書峰的期待,考上了B大,是理科市狀元。
何蠻綠真心爲他高興,當時還拿了一個月的工資當紅包給他,不過後來被他偷偷還了回來,還在裡面加了一些錢。
金暉是金書峰生命中最大的希望與寄託,金書峰又對何蠻綠抱有偏見,覺得人她早晚會和自己那個姐姐一樣劍走偏鋒,身上又流着他最看不上的那個姐夫的血,從將人領回家後就一直囑咐何蠻綠不許在學校影響金暉學習,因此何蠻綠也從不在學校主動找他。
只有少數人才知道他們是表兄妹的關係。
何蠻綠緩慢地走了過去:“哥,你在這兒幹嘛?”
男生抿着嘴脣,他比何蠻綠高很多,興許因爲性子裡的溫和,總有種由內而外的書生氣,不管是上一世還是如今,從未給過何蠻綠任何壓迫感。
看何蠻綠慢吞吞地移到自己跟前,他才低聲道:“在等你,有件事我想……”
話還沒說完,突然就被近處的一陣喧囂聲打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