湞兒小心翼翼地將那些物件攤開，一件件的放在寒秋前方的桌案上，那是一塊極其簡易的長方形粗布，各種看起來還算珍貴的珠寶橫列在其上。寒秋早已受恩寵多時，對於珍奇之物也見過不少，眼前的這些東西自然不能入她的眼。
“這些都是從採辦宮監那裡收繳過來的，美人，您看要不要……”
寒秋的腹部已經漸漸隆起，對這些事情不大上心，只是懶懶地吱聲，“這些小事不用問我，你收拾了直接交予掖庭令好了，宮女們自行將宮中物品出外販賣本就是觸犯宮規的事，依罪論處便是。”
湞兒點頭，只是過了半響卻小聲道，“美人，聽聞浣衣局的碧痕說，前些天的夜裡，她與周媼將衛子夫好好教訓了一頓。”
寒秋不動聲色擡眸，“哦，怎麼教訓的？”
“她們倆個想教訓一個普通的宮女，還不有的是法子，具體怎麼處置的奴婢不知，只是衛子夫在那夜吃盡了苦頭。”
寒氣微微起身，眼中冷意頓生，心中卻是極其解氣，輕笑幾聲後，一時沒有說話，眼光不經意瞄到了桌案上的那些物品，只是第一眼，她的目光便被子遠端的碧綠色玉簫吸引。
“這是什麼！”
湞兒見寒秋的臉色瞬時變了，連忙上前道，“美人這是怎麼了？”
“我問你這是哪兒來的！”寒秋一把將那玉簫握在手中，原本清冷妒恨的眼此時卻是漸漸溼潤，似是蒙上一層霧氣，仔細端詳了半響，終是不願意放下。
“這……這奴婢也不知，想必也是宮中那個宮女偷來的東西吧……”
“不可能！不可能！”寒秋一邊呢喃一邊搖頭，“這是他的玉簫，是他的……”她忍不住潸然淚下，想起那日在長秋殿，他意氣風發的爲她吹奏，給她伴曲……
寒秋凝視着手中的玉簫，沉默許久，終於緩緩擡起頭，“我明白了，一定他留給她的……一定是……”
湞兒不解，忙問道，“美人，要不要奴婢將那採辦內監叫來問個究竟？”
“不必了，”寒秋起身，掩住滿眼的淚痕，極是不捨的將那玉簫捂在心口處，生怕此刻離她而去。片刻，她回頭道，“這些東西你都處理了吧，玉簫我留下了。”
湞兒眼皮微擡，雖是心中納悶，卻依舊點頭答了一聲“諾”。
——
自那夜淋雨後，再加上一身的傷痕，子夫的這一場病幾乎要了她的性命。
夜晚淒寒，她獨自在房中，微弱的燭光下是一張被病容折磨的異常慘白的臉。她沒有忘記那天夜裡爲自己下的決心，這個地方她不能再呆下去，她要活命，更要反擊！
竹簡上的字密密麻麻，她一邊咳嗽一邊用筆書寫，墨水不足，竹簡上的字異常清淡瘦弱，一如現在的她。這封信是她寫給劉徹的，她就是拼盡所有的力氣也要將這封信送到易大人手中，畢竟能夠去到劉徹身邊的，而且又是自己所熟識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這個中謁令。此刻的她完全沒有當初的倔強，想要離開這裡，必須需要劉徹的寵愛，而要寵愛，如今必然需要放下身段。
吱呀一聲，忽然一陣寒風撲面而來，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雪，子夫的臉上有雪花的清寒之意。門外進來一個身影，繼而又小心的將門合上。子夫循聲擡頭，面前的女子一聲輕裘披風，面色清秀，恍然只覺得熟悉的很。
那女子在見到子夫時也是猛的愣住了，原本還是自然的臉龐瞬間只剩下愕然。子夫手中的筆亦是掉落在地上，她呆呆的望着面前的女子，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許久，寂靜的房中響起一聲驚泣。
“翁主……”女子失聲叫了出來，忽然上前緊緊拉着子夫的手，帶着高興與惶然之聲，“翁主……怎麼會是您！”
面前的人是凝然，子夫一眼便能認出來，這個自小便在歲羽殿陪伴她長大的女子。她的面容仍舊是靈動可愛，不再是當年她臨走時不斷哭泣的丫頭，如今的她似乎變了不少，舉手投足之間多了幾分幹練與熟稔。
子夫眼中一時失神，看着凝然哭花了的臉心裡忽然涌起一陣酸楚，另一隻手終於覆上她的手背，“這兩年，你還好麼？凝然。”
“奴婢一直以爲您不在世上了！奴婢這是在做夢嗎，”凝然哭的像個孩子一般，一邊搖頭又是極盡的驚喜，“翁主您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子夫伸手，纖細的佈滿傷痕的手指輕輕撫上凝然的臉頰，擦拭着她白皙臉龐上的淚痕，安慰道，“我從來沒想到，這輩子居然還能再見到你。”
“當年翁主隨靖王殿下遠去中山之時就與奴婢說過，日後若有緣，必定會再相見。”凝然扶着子夫孱弱的身軀走至破舊的牀榻上，伏在她的膝邊，又哭又笑道，“奴婢如今又能見到您了，真好！”
子夫收起對往事的回憶，淡淡笑道，“我早已不是什麼翁主了……”
“原來陛下要奴婢見的‘衛子夫’就是翁主您？”
“是皇上叫你來的？”
凝然嘴邊帶起一絲苦笑，“怪不得皇上特意叫我來，原來，這一切都是皇上安排好的。”她拉着子夫的手，細聲道，“陛下這些日子一直都記掛着您，聽聞您這些日子受了苦，所以才遣我過來……”
子夫不由得啞然失笑，原來，他竟是什麼都知道的。他知道自己被人冤枉，知道自己在大雨之夜被人吊在樹上數個時辰，知道自己如今一身的傷還有疾病纏身，知道自己如今一身悽苦彷徨無助……
他只想看自己吃盡苦頭向他服輸的樣子，是麼？
“凝然，當年我離開時你不是將你留在太后身邊伺候麼，怎麼現在反倒留在皇上身邊了？”
凝然淡淡的搖頭，淚意還未散去，“奴婢不過是一名宮女，上頭有怎樣的安排便去往哪裡。奴婢當年在壽安殿當差不過數月，後來因爲服侍的好便被太后帶去了長樂宮，太皇太后見奴婢還算靈巧，便將奴婢留在了長樂宮伺候……”說到這裡，凝然的眉間涌起一股淡淡的悵惘，片刻後才繼續道，“後來，太皇太后又將奴婢賜給了皇上，奴婢只得回到未央宮，留在陛下身邊了。”
子夫心裡恍然，原來竟是她。
她還記得那年，自己躲在公主府的屏風後方，聽着阿嬌與平陽公主的抱怨，說東宮賜下一名女子到皇上身邊，甚合皇上意，只是礙於皇后阻撓，這名女子始終沒有封位。
自己何曾想到，當日阿嬌口中的“狐媚子”竟是陪伴了自己數年的凝然！
“皇上對你好麼？”
“陛下對奴婢還算好，”凝然眼角閃過一絲不易察覺地難忍，擡頭道，“只是翁主您可知道，即便如此，奴婢終是覺着自己總是孤身一人在深宮之中，平日裡沒有一個說話的人，剛到陛下身邊的那些日子，奴婢時常受到皇后娘娘的刁難，奴婢本就是下人，這些苦也只能自己獨自忍着，奴婢多想當年能和翁主您一起走，遠離王宮，遠離所有的是非……”
子夫眼中有的是滿滿的驚詫，望着眼前聲淚俱下的凝然，她可以想見這兩年她在宮中是如何度過，想至此，她柔聲道，“這些想法又豈是你一人所有的，如今的我，又何嘗不是孤身在這宮中呢。”她的笑意漸漸斂去，語氣也嚴肅了幾分，問道，“凝然，你老實與我說，皇上不僅僅是叫你來看我的，是麼？”
凝然聽到這裡，臉上微有驚訝，半響後終於神色堅定了幾分，“奴婢如果早知‘衛子夫’就是您的話，一定不會等到今日再來看您，”她緊緊握着子夫的手，認真道，“奴婢看得出來，皇上一直在等着您向他低頭，翁主，奴婢不知道您在宮外的這些日子究竟是如何度過的，今日請您聽奴婢一句勸……”
“不必再說了，”子夫莞爾一笑，撫上凝然的臉龐，問道，“凝然，日後你還會服侍我的，是嗎？”
凝然先是微微怔住，繼而明白過來，喜極而泣，“翁主，您是答應了？”
“今日即便你不來，我也會爲自己謀個出路，”子夫扶凝然起來，與她一同坐在榻上，眼光瞄向前方攤開的竹簡上，面色沉淡，“你今日回去，便將這封信也帶給皇上吧。”
凝然微微一笑，“翁主儘管放心，只是……翁主還有什麼話要奴婢帶給皇上的嗎？”
子夫眉頭微擰，終於舒然，嘴角輕笑，“就說，衛子夫已知錯，但求皇上一絲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