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定的車馬一直在白馬街口等候，漸晚，路上的人羣卻一直沒有散去，今夜看來是要狂歡至天明瞭。子夫與劉定二人放完河燈，雖是意猶未盡卻也不願再作逗留，起步便往白馬街口走去。她跟在劉定身後，神情幸福而又滿足，擡眼望去，迎面而來的人皆戴着面具，形態各異，她不由得止住腳步，順着方向望去，那是一家掛滿了各式面具的店鋪。
“想去看看嗎？”劉定回頭，見子夫看着那些面具一臉孩子氣的模樣，忍不住笑道，“喜歡就進去，回去不急。”
子夫問道，“那車伕會不會等急了？”
“管那麼多做什麼，錯過這次可沒有下次了。”
她早已按捺不住，上前便往那個方向跑去，店鋪的門前擠着許多人，熱鬧異常，所有人都在挑選心儀的面具，每一張面具又是做工極爲精緻美麗。她仔細看着這些，一瞬間仿若自己的年齡也隨着古時的這具身體而減少了，比起從前的自己，現在似乎多了許多孩子般的明朗。
“老闆，我要那個湖藍色的狐狸面具！”她極其興奮的指向頭頂前側的方向，燈火照耀下那張面具帶着狐狸般的狡黠，湖藍色的微光若隱若現。
老闆將那面具摘下，遞給她道，“姑娘喜歡狐狸的面具？真是稀奇！”
“狐狸有什麼不好，又漂亮又聰明！”子夫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撫摸着手裡的面具越看越喜歡，戴於面上，絲帶扣着發繩，冰涼的物件緊貼在臉上。她歡心的看着外面的世界，全部只剩下兩個點的縮影，而自己這一刻也彷彿全部躲在了面具的後面。
忽然想起劉定還在那裡等着她，子夫邊擠開人羣邊扶着生怕掉落的面具，人羣太擁擠，她費了好些力氣，好不容易看到一條縫隙，奮力推開擋在身旁的人影，大口呼吸了新鮮空氣，她滿臉微笑地向着劉定的方向走去。
只是莫名的，爲什麼她的腳步定住了。
方纔在鼻尖，有股那麼熟悉的檀香氣息。
面具外面的世界忽然全部安靜了，所有人在她的面前只剩下了幻影，越來越模糊，最後只剩下一圈又一圈的光影。她不由自主的扶着面具，依舊之間冰涼，眼神有些渙散，面前的許多人在肆無忌憚的歡笑，大人孩子們依舊把玩着手裡的花燈，更有甚者似乎在唱着歡快的歌謠。
可是爲什麼，她這一刻什麼都聽不見了？
她怔怔的轉過身，隔着那麼遠的距離，有一個身影在她的前方，背手而立，金色的戰馬面具遮住了他的臉龐，一身黑褐色的衣裳，闌珊的燈火中愈發耀眼，讓人不敢直視卻又不得不看向他。
他只是淡淡的看着她，嘴邊是一絲無法察覺的落寞，似乎，是在等待——
等待一個結果，他期盼已久的結果。
轟隆一聲。
天際處忽然閃過一道耀眼的白色光線，雲層將月亮掩蓋，隱隱的雷聲在空中作響。黑夜在閃電劃破天際的瞬間四周頓時耀眼如白晝，所有人都驚慌失措的散去，而子夫卻是彷彿什麼都聽不見了，不斷的有人在她的面前閃過，而當那些人離開後，前方那道黑褐色的身影依舊佇立在那裡。
似乎有人在叫——“下雨了！下雨了……”
下雨了嗎？她終於感覺到面部的溼意，豆大的雨點傾瀉而下，她幾乎全身溼透，似乎這一刻終於從方纔混沌的世界裡清醒了，她的面具沒有摘落，看向遠處的那人，終於，倉皇的轉身，逃開。
——
回到公主府時已是秋風微涼的時節，衛氏將她在懷中抱着哭了許久，一聲聲嘆道，“我真以爲我女兒就這樣死在那場大火裡了！”少兒的身孕已是八個月，拉着子夫的手也是不願鬆開，眼淚盈盈，滿腹的擔憂最終只化成一句話，“回來就好，不然姐姐一輩子都會內疚死。”
子夫看着少兒隆起的肚皮，微微笑道，“姐姐可知這腹中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呢？”
“我如何知曉，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終究是我親生骨肉，我都會疼他。”
“姐姐，相信我，將來他會成爲一名頂天立地的男子，彪炳史冊，萬古流芳。”
少兒笑道，“你可真會哄我，我不指望他將來能有多大出息，但願不要被人戳着脊樑骨活着。”她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子夫，“這些日子你一直躲在外邊，公主府裡發生了什麼事你可知道？”
“我知道，弟弟被皇上帶入宮裡了，是嗎？”子夫輕嘆，心中暗想，果真是如此，即便衛子夫不進宮，衛青一樣會被劉徹賞識，自己算是逃過這一次了吧！
少兒搖頭，“不止如此，你可知，當日寒秋也被皇上帶進宮了，聽公主說如今已被立爲美人了。”
“什麼！”子夫擡頭，驚慌，連聲道，“姐姐說的可是真的？”
“千真萬確，我騙你做什麼呢。”
她原本手中端着的補藥倏然落地，屋內一聲清脆的聲響。
——
庭院內刮來一陣涼風，耳邊有沙沙的聲音，子夫停下腳步，轉身望去，是有幾名下人在院內掃着落葉，看着滿地的枯黃，她竟有些意外，原來時間已經過的這樣快了。
寒秋是代替衛子夫入宮的麼？她去往公主府正堂的一路上都在想這件事情，難道……從今往後，歷史便改寫了？衛皇后不會再出現了？取而代之的便是寒秋了麼？如果是這樣，日後的衛青與霍去病也不再是外戚身份了嗎。
“子夫向公主請罪，這些日子一人獨身在外，叫公主擔心了。”她跪在平陽公主的面前，雙眼低垂。
公主又是高興又是傷心，擰着性子繃着臉，雖是怪她卻終究抵擋不了子夫死裡逃生的喜悅，上前拉着她起身，擦去了眼角的淚痕，道，“你也太不懂事，爲何不早日回來叫我放心！我擔心了這麼久，惱恨了自己這麼久，原以爲從此再也無法向皇上交代了……”
“皇上？”子夫心驚，不由得抓緊平陽的手問道，“敢問公主這話是什麼意思？爲何要向皇上交代？”
“我問你，你先前是否已經見過皇上了？”
“……是，我不僅見過皇上，也見過了韓大人，原以爲自己能僞裝過去，可是韓嫣親口告訴我，皇上已經全部查明我的身份，只是一直沒有戳破。”
平陽神色忽然嚴謹了許多，一字一句問道，“子夫，你如今能活着我不知心裡有多高興，姐姐如今問你一句話，你願不願意入宮？”
“不願意。”子夫脫口而出，神情驚慌而又滿是意外，立刻問道，“公主何出此言？”
“如果我說，這是皇上的意思，你還會這麼說嗎？”
子夫看着平陽分外認真的雙眼，忽然感覺到了一種無形的壓迫，依舊是搖頭，“不，我不要入宮，當年我好不容易逃出了未央宮得了自由，如今我再也不要回那裡去！”
“可是……”平陽眼中帶着些痛惜，語氣柔軟了幾分，“你可知道，皇上從前便是心中有你的。”
“那又如何？袁念君已經死了，我如今也不再是當年的念君，子夫就是子夫，對我而言，衛子夫決不能入宮！”
屋內的氣氛忽然有些冷滯，平陽看着眼前的子夫，一瞬間竟覺得有些陌生，忽然拉緊了她的手，厲聲問道，“你仔細告訴我，這些日子你究竟在什麼地方？”
子夫猛然跪下，語氣篤定而又堅決，“公主，子夫已有了所愛之人，公主您還記得嗎，子夫曾與您說過，今生不要權貴不要地位，只爲尋得一心人從此遠離被人桎梏的生活，逍遙過自己的日子……我只想與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過世間最安穩的時日，爲了這個自小便存有的夢想，我不惜從靖王的身邊逃走，如今對於子夫來說，皇上與當日的靖王無異！”
“你竟如此痛恨皇上麼？”
“我不是痛恨皇上，我只當他是幼年的兄長，如今他貴爲君主，我自然對他只剩下敬意，別無其他。”
“那個人究竟是誰？”
子夫低着頭，目光卻是決絕，答道，“山陽王，劉定。”
“哼，”平陽冷笑一聲，“你挑上的可真是極出色的人，你可知他是皇上的忌諱？”
“他很快便要回封地，只要他不在京城，皇上就不用擔心太皇太后會扶山陽王，要保證皇位不受威脅，皇上多該提防的應該是淮南王。”
平陽的面色驟冷，嘴角上揚，“這些都是山陽王與你說的？”
“山陽王的性情子夫明白，他不是好爭之人，對皇上來說根本不足爲懼，子夫是在宮裡呆過數年的人，這些事情即便他不說，我也能明白。”
許久，子夫向着平陽深深一拜，“多謝這些日子公主的收留，子夫感激不盡！這次回公主府，子夫只爲叫大家放心，也是爲了向公主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