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已經走了好一會兒了, 子夫卻還是愣在原處，春曉聲音有些着急，“美人, 這下該怎麼辦？難道要眼睜睜的看着凝然姐去死嗎？皇上也太狠心了……”
她沒有答話, 緊閉上了眼, 只覺得眉心疼痛異常。春曉說得對, 不管如何她也不能眼睜睜的看着凝然去死, 可如今皇上正在氣頭上，要他饒了凝然根本不可能。該去求太后麼，可太后對東宮的恨比之皇上更甚, 也許她知曉了反倒更恨不得凝然立即死了纔好。
“春曉，”她想了片刻, 道, “這幾日先不要伸張, 你去良役局那裡打點一下，讓他們不要太過於爲難凝然, 等皇上的氣消了我再想辦法讓她出來。”
春曉神色有些猶疑，“打點倒是不難，只是奴婢怕皇上篤意要凝然姐死，美人如果再勸只怕惹怒了皇上。”
“這我明白，你只管去便是。”
——
這日天氣尚算晴朗, 晌午的太陽並不猛烈, 子夫只覺得車顛簸的厲害, 頭微有陣暈。春曉在一旁道, “美人, 奴婢已經打聽好了，皇上今日出宮, 您可以放心。”她定了定神，問道，“你可知什麼時候回來？”“應該不會早，按照皇上往日的脾性，但凡去了北營那兒都回來的晚。”子夫輕輕一笑，“那就好。”
從漪蘭殿去往掖庭後方必經未央宮的正中央，所以，要想繞過宣室是不可能的，子夫遠遠地瞧見天子一行人自暗紅色階梯拾級而下，前方的車馬已經等待多時，劉徹興致很是高昂，一身鎧甲，一把佩劍，英氣逼人。他直接跨上一匹戰馬，看他那笑得極其開懷的神色，仿若下一刻便是奔赴戰場殺敵。
她知道，漢武帝恨死了匈奴人。
子夫原本已經準備悄然走過，只是在放下簾布的那一霎那，她看到劉徹身邊的另一匹馬上赫然出現了另一道身影，他一改往日文弱秀麗的裝束，此時也是一身戎裝。
春曉也望見了韓嫣，小聲道，“這個韓大人的祖父是弓高候，曾祖父曾是跟隨高祖的韓王信，他自小便與皇上在一處，據說……”春曉說及此處眼神微有不屑與輕視，“……韓大人雖對外是上大夫，在宮廷內卻時常以女人裝扮於皇上面前獻媚，實在叫人不齒。”
子夫聽着春曉的話，眼裡卻是看着韓嫣與劉徹愈加親密，她的手指緊緊攥着簾布，幾乎將它扯碎。韓嫣的笑裡有太多的得意，彷彿不管天子有多少女人，終究只與他一人親厚，他的地位，是無人能及的。
女人和男人，本就是有差別的。
“韓大人很會諂媚，朝野之中不同意皇上對匈奴用兵，卻惟獨他爲了討皇上歡心，早先便去學習匈奴人的兵法戰術……”
子夫打斷，“這些話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這些事不管前朝後宮都傳遍了。”春曉怕自己說錯了話受罰，訕訕的收了口。
子夫努力壓下心裡的不快，放下早已皺亂不堪的窗帷，淡淡道，“從今往後，這些話不許再說，漪蘭殿的任何人都不許再說韓大人的不是。”
春曉連聲答應，“奴婢明白。”
車輦繼續先前，劉徹一行人的也離她越來越遠。子夫緊握着拳頭放在膝上，直到連衣服上那一塊都溼透。韓嫣，韓嫣……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他起恨意的？是在宣菀樓時他叫自己離開？還是入宮後他多次隔空的挑釁？還是……這次他有意無意的“傳話”？
她一直都知道，衛子夫這一生有兩個最大的敵人，一是韓嫣，二是李夫人。這個韓嫣比李夫人更爲難對付，因爲他早已與劉徹不知同吃同睡了多少時日！這種情分，也許早已在劉徹心裡紮了根。
不知行到了哪處，子夫漸漸聞到了一陣陣惡臭，她一時噁心不已，連忙捂住口鼻探出身去，這一望卻叫她嚇了一跳，前方遍地都是黑乎乎的磚塊與光裸躺着的人羣，有些人已經面部髒亂的看不清了，有些人則在苟延殘喘。不時地鞭笞聲傳來，吱吱呀呀的推磨聲也一併襲來，子夫不由得緊閉了眼。
“美人，要不咱們回去吧？”春曉見她實在不適，勸道，“您得顧及腹中的孩子啊。”
“不用了，下去吧。”子夫小心翼翼的下了地，一方地面上髒亂不堪，她還未站穩，不知何處跑出來一些頭髮散亂渾身散發惡臭的人企圖抓着她，大喊“救命”！好在前方的趕車的宮監及時擋了回去，僕役局的人見她到來連忙下跪磕頭，並且趕忙邊賠着笑臉便用鞭子將那些企圖逃亡的人抽趕回去，慘烈的叫聲在耳中迴盪不絕。
子夫想起先前自己所呆的浣衣局，比起這裡，那裡恐怕已經是天堂了。
“美人尊貴之軀怎會駕臨此地？”一個穿着尚且可看的內監伏在地上問道。
春曉答道，“凝然呢，美人要見她，叫她出來。”
內監唯唯諾諾着便下去了，不一會兒，一名滿臉灰土的身着棕色麻布襖的女子跌跌撞撞的跑了出來，她走了幾步，見遠處的子夫正立在那裡，處事不驚，似乎極有耐心。
翁主……
她不由得哭出聲來。
春曉見那女子彷彿像是凝然，朝着她叫了一聲，子夫才露出笑意，擡步欲向她走近。凝然擦了擦眼淚，快步向前走去，還沒到子夫面前便撲通一聲跪下了，“是奴婢的錯，是奴婢連累美人了！”
子夫嘆了口氣，伸手便將她扶起來，“這事不單單是因你而起，起來吧。”
“美人，您來這裡，皇上他知道嗎？”
“皇上今日出宮去了，你不必擔心，”子夫將春曉等人遣至一旁，眼色肅然了許多，道，“凝然，你今日實話與我說，你到底有沒有做過對不起皇上的事？”
提及此事，凝然神色哀婉，悽然道，“奴婢自然是做過的，否則如今也不會在這個地方受罪了。”她擡眼望了望子夫，帶着哭聲，“當時您也出宮了，奴婢無依無靠，怎能不聽太皇太后的話，她要將奴婢安置在皇上身邊，奴婢只能聽從，她要奴婢將皇上每日言行舉止向她稟告，奴婢也只能一一上奏，奴婢……沒有法子……”凝然再也說不下去，只剩下哭聲。
子夫大約有了數，道，“這些都是些舊事了，爲何忽然會傳到皇上的耳朵裡？”她看着凝然，若有所思，“你說，會不會是有人刻意而爲？”
“可是……奴婢只是區區一名宮女……”凝然說道這裡忽然反應過來，怔怔的望着子夫。
“你是我身邊的人，除掉你的性命不過是爲了警告我。”子夫想到先前劉徹所說，問道，“你可聽說過程不識將軍？”
凝然點頭，“程衛尉是太皇太后的心腹，您爲何忽然問起他？”
“因爲你這件事就是從他嘴裡傳出來的。”子夫暗裡思忖，難不成這件事是太皇太后的授意？可她若是要自己好看根本不必繞這個彎子，那麼除了太皇太后之外還能叫得動東宮衛尉的，歸根到底就只能有一個人了。
離開良役局後，子夫上車，坐定，對春曉道，“去椒房殿。”春曉以爲自己聽錯，驚訝不已，“美人，您……您在說什麼？您要去皇后那兒？”
“不錯。”
“可是……可是皇后娘娘她……”
子夫淡然一笑，“我問你，後宮是誰在掌權？掖庭又歸誰管，又有誰目前敢公然和皇上作對？”
春曉啞然，半響才道，“是皇后……”說完她又補上一句，“可是皇后一向視您爲眼中釘，您不怕她……”
“大長公主若是真要我性命早就不會等到今日，她費勁心力做的這些不過是爲了能保住皇后威嚴，我今日去便好好向皇后屈服，若我的屈服能換回凝然一條命，倒也值。”
——
椒房殿。
阿嬌在內殿許久都沒出來，容真望着下方俯身跪地的身影，眼神倒還頗有些同情，“衛美人，娘娘她還午睡着，一時半會兒也醒不來，您還是先回吧。”
春曉陪同子夫跪在一處，心裡很不是滋味，皺着一張臉，小聲道，“美人，要不咱們……”
“閉嘴。”子夫頭也不擡，“回宮也無事，不如且在這裡等娘娘醒來好了。”
屏風的彼端，阿嬌透着鏤空雕花閣望着匍匐在地上的身影，嘴角一絲冷笑，瞥了一眼便獨自回榻上躺着去了。
時間不由得過了兩個時辰，殿中的香都快燃盡，椒房殿開始散發着它獨有的暖意，子夫只覺得身上開始冒出些細汗。她以爲阿嬌擺譜容易對付，可沒想到她根本見都不見她。她在心裡默默地數着，數到六十如果皇后還不出來，她就立刻回去。
四十，四十一，四十二……
她閉着眼睛數時間，上方忽然開始有些腳步聲傳進耳裡，好像飄忽在雲端。她不由得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