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宣室殿不復往日朝臣來往、宮人進出的熱鬧景象,不要說宣室殿中伺候的大小爆人,就是最得天子恩寵的楊得意也一臉嚴肅,面對劉徹的書房門口靜靜肅立,不敢輕越雷池一步。
劉徹坐在几案後頭,一手緊緊握成拳,另一手則將手中的奏表握得緊緊,這奏表是趙綰所上,其中所言皆是對於立明堂、正君臣之禮的法子,劉徹昨夜讀來只覺字字珠璣,恨不能早些天亮,他好召集信任的諸人商討其中細節。
然而廷尉張歐大清早給了他重重一擊,同當日周亞夫之案一樣,有人匿名舉報九卿之一郎中令趙綰貪污受賄,從經驗豐富的張歐和深得上司欣賞的侍中張湯那裡,劉徹清楚地知道這絕不是一個誤會或者誣告。
“陛下。”御史大夫衛綰看見劉徹如此心神不屬,他是看着劉徹長大的,心下不由地有些不忍。
劉徹回過神來,苦笑道:“趙綰和王臧,他們二人太讓朕失望了。”
廷尉張歐默然不語,趙綰和王臧已經到廷尉府中的牢房去做客,但從舉報之人所提供的線索來看,他們二人受賄的錢帛並不算多,此事究竟如何結果全在天子和太皇太后一念之間。
沉默許久的竇嬰呼出一口氣,懇切道:“陛下,國法在上,趙綰與王臧食邑皆不下兩千石,竟然貪圖小利而辜負天恩,即便不予重處亦不該輕赦。”
劉舍聞言眼皮微動,魏其侯顯然是看出了天子要保趙王二人的心意,趙綰和王臧跟天子之間關於立明堂的小動作他也有所察覺,這事難道是太皇太后在背後出手警告天子不成。
劉徹心中有些煩亂,皺眉道:“丞相有何看法?”
劉舍直起身道:“臣以爲魏其侯所言甚是。”
劉徹眉頭皺的更緊,他心裡恨不得親自將趙綰和王臧從廷尉獄裡拖出來,他們貪去的錢帛確實不多。但再少也是有悖大漢律法,更讓劉徹憤恨不已的是,這兩人所貪數目竟然跟平日裡他這個天子所下的賞賜差不多。
“此事,朕會在下一次大朝會之時命衆臣商議。”
隨着劉徹一錘定音,幾位重臣只得將議事的重心轉移到其他事務上,在這整個過程中天子劉徹地眉頭就沒有展開過。只有在太尉竇嬰稟奏雁門郡李廣有報。匈奴人近期隱有他顧,暫無擾邊之憂時劉徹的神情才鬆快不少。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衆人才一一退出宣室殿外,劉徹此刻正是心思煩躁的時候,坐在御案後半晌也沒做成什麼事。
“陛下。”楊得意的聲音在接近門口處的地方響起,他的語氣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只有他微微抖動地雙手昭示着這位劉徹身邊地第一親信宦官也處於緊張狀態,“申培公車駕已入長安,如今正等着陛下召見。”
劉徹不耐地揮揮手。道:“朕知道了。”
楊得意鬆了一口氣。悄然退了出去,獨自留在室中的劉徹心神不定,忽地,“晁錯”二字出現在他的腦海當中。
劉徹看着案上的奏表怒極而笑,同樣的是君臣一起要做一件大事,雖說子不言父過,但他心裡也明白當年是孝景皇帝辜負了滿腔熱血的晁錯,可趙綰和王臧這回事算什麼?拜見地南皮侯竇彭祖說着話。長信詹事躬身對竇太后行了一禮,隨後帶着幾個宮人將竇彭祖所獻的一些山貨收入庫中。
等到長信詹事的腳步聲消失在遠處。竇彭祖側了側身道:“天子富有天下,今上又是至孝之皇,臣實在想不出太皇太后娘娘還會少些什麼,只好派人尋了些清河郡那邊地特產送來長安。”
清河郡,是竇太后地家鄉。
竇太后點了點頭,隨後她華髮下的容顏浮起一絲輕愁,道:“哀家也不瞞你,樑孝王就是去年這個時候薨逝,哀家這幾日夜不能寐,日日思念兩代先皇和阿武,今日你給哀家尋來家鄉的吃食,哀家這心裡真不知是喜還是什麼。”
竇彭祖聞言連忙離座,暗罵自己怎麼記不得樑孝王剛好薨逝一年,他拜伏在地道:“臣有罪。”
竇太后道:“你有什麼罪,你這是有孝心。”
竇彭祖叩了一個頭,這才道:“臣今日還有事要稟告太皇太后。”
竇太后無神的目光轉向竇彭祖所在的位置,道:“哀家總算聽見你的實話,有什麼事情直說罷。”
竇彭祖理了理思緒,將小朝會中發生的諸事說了一遍,竇太后沉默了半晌,隨後道:“哀家原想這些儒生終究學的是先人之說,文多質少也就罷了,大不了朝廷養着他們,怎地竟然還有這爲私利禍國之人。”
竇太后這話說得明白,竇彭祖心裡頓時有底,叩首道:“太皇太后聖明。”頓了頓,他又道:“魏其侯正在宣室殿同陛下商議政事,也不知陛下到底聖心如何。”
竇太后忽而一笑,道:“你們兄弟感情好,這是怕王孫那直腸子觸怒皇帝不成?”
竇彭祖也不否認,只道:“臣這點心思瞞不過太皇太后。”
午前張歐剛把趙綰和王臧貪墨之事告到御前,劉徹還不願相信之時,竇嬰已經在證據確鑿之下力主嚴辦二人,竇彭祖卻是怕竇嬰此舉被人抓住把柄,離間君臣之心。竇太后頷首道:“王孫是個直人,絕不會不按朝廷法度做事,鬧到什麼時候他都能占上一個理字,再說哀家不是還在這裡。這事沒什麼好議地,就着廷尉張歐去辦案便是,一切依法辦。”
竇彭祖吃了顆定心丸,猶豫片刻道:“臣還有一件家事。”
竇太后訝問道:“什麼事?”
竇彭祖張了張口,一時間只覺得難以啓齒,待得想起家中淚水漣漣地髮妻終是咬了咬牙。道:“臣不肖子平,近日在羽林軍中多賴陳子瑜教導…”
竇彭祖性格還算老實,說到這裡就怎麼也說不下去,竇太后哪裡不明白他的未盡之言是什麼,淡淡地道:“陳珏是個好孩子,哀家相信他不會無故妄爲。竇家地子弟和別人家的也沒什麼區別。這事陳珏這個羽林中郎將說了算。”
輕輕擦了擦額頭的微汗,竇彭祖再次鬆了一口氣,不管結果如何,他總算完成了一個任務,心事既了,他再與竇太后說起話來就自如很多。竇太后也樂於同竇家人說話,一時間其樂融融,待到日頭將西竇彭祖才告退離去。散。照在人身上隱約還帶着一絲暖意,一夕晚照之中,魏其侯府門前緩緩停下一輛馬車。
車沿上的兩個漢子側身喚了一聲“公子”,一個少年便探出頭來,不用說正是陳珏,他從馬車上一躍而下,李英上前與守門下人低聲說了幾句話,不多時竇叔達便帶着幾個下人迎了出來。口中笑道:“小陳將軍貴人事忙。今日總算有暇來我家中看看,快請快請。”
陳珏微微一笑。託竇太后一直想讓陳家與竇家親近地福,他與竇嬰家的來往比前幾年密切了許多,竇叔達更是同他頗爲熟悉。
同竇叔達一路說笑着通過大門口,陳珏中間看着院中一些魏其侯府下人往來不斷,他眼中不由露出些許訝色,竇叔達介紹道:“我大妹竇珂與周無忌成婚在即,這家裡上上下下已經忙得不行。”
陳珏哦了一聲,原來那個對灌亮有幾分思慕之情的鮮衣少女就要從父母之命嫁與周謙,想想灌亮那副沒心沒肺只熱衷武事的樣子,陳珏也只有感嘆各人自有各人際遇。
看出竇叔達對此顯然有些苦惱,陳珏笑道:“姐妹嫁娶乃是喜事,你怎麼這副樣子?”
竇叔達白了他一眼,道:“是了,皇后娘娘當年與今上大婚時的場面可比這大了許多,你小陳將軍自然看不上我家這小門小戶。”
憑心而論,魏其侯府確實不算多大,幾乎已經配不上竇嬰的身份,但竇家跟小門小戶是怎麼都搭不上關係地,陳珏順口與竇叔達鬥了幾句嘴,而後正色道:“你可不要小看我,當年家姐大婚,堂邑侯府上上下下也這麼忙碌過,你就不想問問那時我家是怎樣張羅地?”
竇叔達心念一動,可不是麼,陳家處理這方面事情的經驗可比第一次嫁女兒的魏其侯府豐富許多,他忙笑道:“子瑜快說。”
陳珏心中好笑,左支右指地含糊了幾句,這才揀一些要注意的同竇叔達說了,竇叔達聽得連連點頭,直到兩人走到魏其侯府待客的小廳他才感慨道:“獲益匪淺,獲益匪淺啊。”
兩人說笑了幾句,有下人來報魏其侯歸來,那邊換下朝服便來會客,竇叔達看看天色道:“趁天未全黑,我還得趕緊去安排些事,不如你在此等候家
陳珏微笑着點點頭,道:“請。”
竇叔達前腳離開沒多久,一身常服的竇嬰便後腳來到小廳,他目光炯炯地盯着陳珏,道:“子瑜,我還是小瞧你了。”
陳珏方要說話,忽地想起竇嬰曾告誡過他做人不可過謙,忙又改口道:“侯爺何必這樣取笑弟子。”
竇嬰搖了搖頭,他不知道東方鴻點了陳珏一句,只道劉徹自己經驗不足,立明堂之事長安城中早就有了不少風聲,憂心帝后關係地有識之士不只一人,但他們沒有一人敢自誇能勸動竇太后或劉徹其中之一。
只有一個陳子瑜出其不意地劍走偏鋒,由下而上直接從申培與趙綰等人着手,最終化一場變故於不動聲色之中。
陳珏鄭重地躬了躬身,擡首道:“弟子還未謝過侯爺相助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