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宮商角徵羽

天色將暗,碧水滔滔,一艘氣勢恢宏的三層金翅鬥艦沿着富春江緩緩南下,甲板上隱約可見有近百跨刀部曲負責警戒,個個紅繒黑甲,身形健碩,目光炯炯,透着過人的精悍之氣。

跟很多士族富商私自購買的不同,這艘金翅是皇帝特批的水軍鬥艦,爲天師道揚州治祭酒專用座舟,以防備六天可能會有的行刺,保障出行的安全。

正是春夏之交,揚州河運的高峰期,金翅鬥艦的前後左右也有數十條大小船隻在連夜航行,不過大家都知道開得起水軍戰船的主不好惹,離得遠遠的,以免衝撞了惹不起的貴人。

在二層的艙室裡,袁青杞持筆在案几上寫着字,沒有擡頭,笑道:“還在怪我?”

履霜略顯侷促的坐在對面,雙手緊緊握着裙邊,螓首幾乎垂到胸口,低聲道:“婢子不敢!”

“奴籍早在當初已經還了給你,你不再是任何人的奴婢了!”袁青杞皓腕運轉,筆鋒時快時慢,潑墨寫意,揮灑立就,等落下最後一筆,審視半響,搖了搖頭,似乎對這幅字不甚滿意。

那名叫宮一的侍女立刻上前,重新鋪開一張由禾大紙,用白玉如意鎮紙壓好邊角,躬身退到旁邊。袁青杞再次提筆,空中懸停了片刻,突然有點意興闌珊,研好的奚廷墨順着筆尖滴落白紙上,濺開出一朵黑色的花瓣,顯得十分的神秘和詭異。

“和我上去走走吧!”

袁青杞放下紫毫筆,和履霜一前一後沿着船梯上了三層的甲板。明月高懸,夜風習習,夾雜着江水的潮意,給悶熱的天氣潑了盆徹骨的清涼。

五名貼身侍女以宮一爲首,跟在兩人身後六步開外,更有十幾名部曲不動聲色的散在侍女們的外圍,看似隨意的移動,其實已經封堵了所有可能被襲擊的路線和漏洞。

“記得當初讓你跟隨徐佑,我曾說過凡事由得你的本心。若徐佑是可託之人,就把終身託付於他,若是虛有其表,非卿良人,自可想法子脫身而去。三年了,你仍在他的府中盡心做事,可知心意如何,所以落得今日,你怪我原是應當……”

“婢子不敢!若無三娘恩准,婢子還在袁府做一歌姬,過那生死不如的日子……”履霜臉色猛然變得蒼白,支吾道:“我,我不是詆譭袁氏……”

“無妨!”

袁青杞雙手扶着欄杆,高挑幾近完美的身材隱藏在羅裙中,可那偶然伏低勾勒出的腰身弧線足以讓人目眩神迷,輕笑道:“二兄那樣的人,別說是你,就連我這個親妹妹也瞧着噁心!生死不如……是啊,你已脫離苦海,跟在徐佑身邊享受難得的自在,卻又被我再次帶入這不知歸處的江湖。將心比心,你不僅怪我,或許已恨不得殺了我,對不對?”

履霜望着船舷外起伏流淌又深不見底的江水,彷彿隨時準備額吞噬性命的怪獸,張着巨口等着獵物自投羅網。聽袁青杞似笑非笑的語氣,心口突的一顫,肌膚瞬間冒出了無數小顆粒,身體僵硬如枯木,頭皮也有些發麻。

袁氏貴爲江左儒宗,門內子弟不說品行如何,至少表面上無不循規蹈矩。可袁青杞偏偏是個例外,她很神秘,以女子身卻能時常外出遊歷,三五個月不見人影都屬尋常,居住在府內時也不打理內務,可偶有介入,似能窺破人心,不管如何複雜煩瑣的事情,不管如何狡詐難纏的角色,隻言片語就能理清脈絡找到真相,然後處事決斷公正,不偏不倚,像履霜她們這些婢女歌姬都對袁青杞又敬又畏。這麼多年沒見,曾經的袁氏三娘搖身一變成了揚州治的祭酒,高高在上,權柄在握,心思更是不可揣摩。

莫非這風煙俱淨的富春江,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履霜反而平靜了下來,恐懼、困惑、憤恨和傷懷都在這一刻飄忽遠去,江風吹起了長長的青絲,秀麗的臉蛋籠罩在朦朧的夜色裡,帶着幾分凋零的悽美和悵然。

“我對小郎……不,現在只能稱他徐郎君了……”世間最苦,莫過於此,“我對徐郎君只有崇慕,絕無非分之念,正如我對三娘只有感激,並無怨恨之心。如我這般卑賤之人,有一簞食一瓢飲,不受飢寒折磨,不至流離失所,已是此生大幸,豈敢得魚忘笙,背義負恩?”

袁青杞突然直起身子,拉着履霜往後退了三步,微微笑道:“你是知恩圖報的人,心存善念,應該無恨……不過,恨不得我去死的,可是大有人在!”

話音剛落,從左側和金翅鬥艦隔着五十多米的三艘鯿舟裡突然射出一陣箭雨,急促而又響亮的絃音徹底打破了夜空的寧靜。然後這些鯿舟同時變向,不計生死的加速往金翅鬥艦的船舷撞了過來。

叮叮叮!

五名侍女持劍擋在袁青杞和履霜身前,面對隨時可能取人性命的箭雨,神色卻十分的淡定,不顯絲毫慌亂。外面警戒的部曲早有防備,兔起雀躍,立盾成牆,刀光如練,揮舞的密不透風,將襲來的這波箭雨盡數擊落,只有三人中箭,但未能透甲,傷勢不重。

同時有部曲居高臨下,拉弓射向鯿魚舟,壓制住對方的弓箭手。當頭的兩艘鯿舟灑滿了胡麻油,燃起大火,藉着風勢,速度不減衝了過來。眼看就要撞上金翅鬥艦,船側板上露出一排十個小洞,洞裡伸出碗口粗細的巨大鉤據,頂住了火船的船頭,然後從一層和二層射出火箭,加劇了鯿舟的燃燒。

不時有渾身着火的人慘嚎着跳入江水,眨眼間兩艘鯿舟沉沒不見。最後一艘也到了近前,七名身着黑色戎服的刺客腳踩船頭,飛身躍上金翅鬥艦的三層,長刀如浪,所向披靡,時而成錐形,時而成圓陣,自成章法,變幻無窮。每出一刀,必有人斃命刀下,十數息之間,幾乎要衝到袁青杞面前。

“祭酒,要不要留活口?”宮一躬身問道。

“全殺了吧!”袁青杞淡淡的道:“此輩皆是六天的死士,問不出口供,殺了拋入河中,也算爲富春江的魚鱉積些功德。”

“諾!”

劍光劃過天際,如星光點點,綻放無限璀璨。那七名黑衣人的攻勢頓時陷入停滯,宮一腳不沾地,宛如游龍,衝入七人陣裡,婀娜的身姿在刀劍交擊的火花中穿越不停,時隱時現,頗具另類的美感。

履霜固然有些怕,但也知道跟在袁青杞身邊不會有危險,若是連堂堂揚州治的祭酒都能被人刺殺於途中,那天師道早該從各方勢力裡除名,哪裡還有百年的基業不倒?

鏘!

劍尖眼看要從後面刺入一人的脖頸,另一把長刀及時的擋住,同時又三把刀劈向宮一的腰腹和雙腿。若論真實修爲,宮一要遠超七人中的任何一人,但這七人明顯師出同門,使的同一種刀法,運轉圓融,如出一體,每次攻擊一個,必然有三人撲救,三人反擊,讓人應接不暇。

“商二,角三,你們去!”

履霜這才聽的明白,袁青杞身邊五個貼身侍女以宮商角徵羽爲名。聽到袁青杞吩咐,商二和角三同時抽劍出鞘,加入了戰局,形勢頓時一變。

履霜不懂武功,卻也看得出來,三人中以商二修爲最高。她一劍在手,卻如閒庭信步,直接憑藉劍勢將七名刺客分成三塊,彼此首尾不接,再難以互爲攻守。陣勢既亂,宮一和角三出劍又密又急,只是眨眼的工夫,這七人就被斃於劍下,無一生還。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關注甲板上的廝殺,一直站在袁青杞和履霜身後沒有做聲的羽五突然手持短匕,悄無聲息的刺向袁青杞後心。

如果徐佑在這裡,會發現這個羽五就是那日在街道上攔住他問話的女郎!

袁青杞彷彿後背長着眼睛,不見如何動作,裙袖翻飛,正中羽五的手背,短匕應聲掉落,斜斜的沒入甲板,好似刀切豆腐,鋒利無匹。

可以想象,這樣的短匕若是刺入體內,絕無活命的機會。

“羽五,我沒想到,潛伏在林屋山的奸細竟然是你!羅殺天宮的十位夫人裡,你排在哪一位?”

羽五一擊不中,不等其他人反應過來,足見點地,輕柔的身子如風吹羽毛般飄起半空,然後出人意料的折射了個角度,飛向高掛船帆的桅杆,嬌笑道:“祭酒真人,我們殺了你七次,這次才試出來你果然會武功。放心吧,再有第八次,定讓你身首異處!”

“劍!”

從頭到尾跟隱形人一樣的徵四,懷中抱着天師孫冠親賜給袁青杞的法劍,是五名侍女裡的抱劍侍女。聞聲將法劍橫置於玉臂間,袁青杞曲着食指輕輕一彈,法劍發出一聲龍吟出現在手中。

通體如墨,古樸蒼勁,上以篆文寫着“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八個大字。

袁青杞負劍在手,絕美的容貌無喜無怒,道:“第八次,你是看不到了!”

羽五堪堪抓住桅杆,正要投入江水裡遠遁而去,後心猛的一痛,法劍竟後發先至,將她的身體死死的釘在了桅杆上,隨風搖擺,狀極恐怖。

“好……八景伏神劍,名不……虛傳!”

羽五連着咳出幾口鮮血,當場死去。袁青杞看了眼旁邊已經嚇呆住的履霜,道:“我自從做了祭酒,每一步都是殺機,身邊幾乎沒有可以信任的人。你若不怕,今夜起,你的名字就是羽五,跟着我一道去看看那無上山巔的風景;若是怕了,明日到了富春,我另派人送你回吳縣覓地安身,再尋一如意郎君,將你風光大嫁,後半生相夫教子,安穩度日去吧!”說完不再管甲板上的屍首,八景伏神劍重入劍鞘,和沉默不語的徵四走下了舷梯。

履霜癡癡的站在圓月之下,仰起頭,任由銀光鋪灑着全身。一日夜間,她經歷了太多太多,直到這一刻,袁青杞賜了她新的名字,羽五,上一個叫羽五的屍體還掛在桅杆上,最好的下場不過是沉入江水餵了魚鱉。

可不知爲何,她的心,她的血,卻在悄悄的沸騰。

宛如重生!

“我不會武功,不知道能做些什麼!”

履霜追着到了船艙,直視着袁青杞,氣喘吁吁。袁青杞提起筆,凝神入微,一氣呵成,眼中終於露出滿意的神色,道:“你來看,這幅字如何?”

履霜低頭看去,字跡平和自然,筆勢委婉含蓄,結構遒美健秀,可跟之前見過的袁青杞那一筆師從張芝的飛白書迥然不同,似乎有些眼熟,好像在別的地方見過一樣。

“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這是徐佑的詩,對了,這字體,也像極了徐佑平時的書法。

履霜身子微震,無論袁青杞如何身份,她心中卻仍然沒有忘了徐佑!

墨幹,紙碎!

袁青杞將近年來最接近徐佑書法的字撕毀扔入簍裡,這是殺人之後的書帖,帶着殺氣和血跡,她不喜歡,擡頭望着履霜,道:“我身邊入了九品的武者不計其數,可真正可爲依託的人屈指可數,我不需要你的武功,只要你的忠心!”

“羽五,我能信任你嗎?”

履霜緩緩跪下,俯首道:“盡心於人曰忠,不欺於己曰信。羽五願從此追隨祭酒,取信於己,示忠於上,如違此誓,萬箭穿心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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