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子道一生中從沒有這麼狼狽過。
第三次北伐失敗,是他遇到過的最大的危險,敗軍潰散,追兵在後,無人可依,但最終還是化險爲夷。
可這次,他知道,前方已經沒有了生路。
不時有亂兵衝過來,先是三五人,又有十數人,後來竟遇到五十人的小隊,雖然這些沒有建制的兵卒抵不過五百御刀蕩士的奮力一擊,可接下來會是百人千人萬人,東、西、南三面失守,蕭玉樹、沈穆之全是知兵的人,豈會留着北門讓他從容逃走?
滿眼望去,到處是哭喊的宮女,驚慌的宦者,有些只顧着逃命,還有些夾帶着宮中的金銀財物,盛世金陵,卻已經是國滅時纔會有的景象。
“霜虎!”
眼看到了顯陽殿,安子道甩開林霜虎的手,停下了腳步。林霜虎焦急的道:“主上,此地不宜久留,還是儘早脫身。來人,揹着主上,保持隊列……”
“霜虎,我不走了!”
安子道坐到顯陽殿前的石階上,蒼老的容顏和疲憊的眼神,再沒有往昔氣吞山河的霸道,此時的他,只是心力交瘁、滿盤皆輸的失意者。
“主上!”林霜虎急得差點吐血,剛纔和白長絕對那一掌使出了畢生功力,五臟六腑幾乎移位,受了嚴重的內傷,急需覓地靜坐治療。可這會事態緊急,只能強行運功壓制住傷勢,還生怕安子道發覺擔憂,誰想還沒出城,他就先放棄了。
“你不必勸了!就算僥倖逃出臺城,蕭勳奇也早截斷了通往各軍的所有道路,與其落入外面那些小兒之手,受盡羞辱,還不如等在這裡,讓太子取了性命就是!”
“主上千秋萬歲,真龍護體,絕不會爲宵小所趁!”
安子道笑了起來,道:“自古沒有萬歲,也沒有千歲、百歲的天子,我活到今日,已是漢魏諸代帝王裡難得的長壽,該知足了!”
林霜虎屈膝跪地,苦苦哀求,道:“老奴就是死,也要保主上安然無恙。五百御刀蕩士隨駕,怎麼也有一拼之力,主上不可輕言放棄……”
安子道的目光掃過周圍的御刀蕩士,年輕的臉上滿是視死如歸的堅毅,眼神忠貞而無懼,就像多年前初見到他們一樣。
時光溯洄到隆平四年,安子道終於在蕭勳奇的幫助下殺掉了四輔國,親政掌權,感中軍和門閥牽連太深,每臨危局就搖擺不定,故而仿效羽林舊制,從歷次北伐和鎮壓蠻族的戰役裡陣亡的將士後代裡挑選出身強體健者,經過嚴苛的軍事訓練和淘汰機制,最後擇優組建成軍,戰鬥力爲南朝之冠。
也正因爲御刀蕩士坐鎮臺城,威懾中軍和外軍,安子道這才徹底坐穩了寶座,輕徭薄賦,革新吏治,開創了中興盛世。只是今夜,這支爲他立下汗馬功勞的雄軍,終將成爲權力鬥爭的犧牲品。
可惜!亦可恨!
嘶的一聲,安子道扯下袍擺,咬破食指,如渴驥怒猊,飛快的寫好了血詔,然後連同隨身攜帶的傳國玉璽一道交給林霜虎,道:“你是二品宗師,獨自潛行足以避開叛軍耳目。離城之後去荊州找江夏王,要他秉持君父遺命,迎立義陽王爲新君,昭告四海,共討奸賊!”
林霜虎連連叩頭,以二品之能,額頭竟磕出了血跡,道:“老奴不敢棄主逃生……”
“連你也要忤逆我不成?”
安子道死死抓住林霜虎的肩頭,厲聲道:“只有你活着把詔書帶給休若,太子得位不正的消息才能傳遍二十二州,日後征討,便是以有道伐無道……你留在這,不過陪我共赴黃泉,我死則死矣,還怕孤身上路嗎?”
“走!再作此兒女態,我立即自刎!”
林霜虎幾乎咬碎了牙,佝僂着身子,重重叩了三下,然後將血詔和玉璽放入懷裡,轉身消失在顯陽殿後。
馬蹄陣陣,黑壓壓的部曲擁着太子和衡陽王出現在殿前的寬闊廣場,安子道整了整衣襟,端坐如廷議時,淡然看着太子騎着馬,慢慢走上前。
“麟兒,好手段。連朕最器重的司隸校尉都和你狼狽爲奸,父皇這次輸的不虧,輸的心服口服!”
這聲麟兒真是無限心酸,無限譏嘲,配合極少自稱的朕,讓人唏噓不已。安子道對太子自幼寵愛有加,東宮二率未裁撤前甲兵過萬,訓練有素,裝備精良,歷朝歷代絕無僅有。若不是因北伐意見不一導致兩人生了嫌隙,一個想要廢太子,一個想要纂帝位,何來今日的父子成仇,兵戎相見?
“父皇!”
太子沒有下馬,居高臨下的望着這個曾經在他心目中比天還要高大威武的父親,眼神裡透着幾分難以言述的快意,道:“不是兒臣好手段,而是父皇年老昏聵,只知寵信奸佞、濫殺無辜,如蕭校尉這樣的肱骨忠臣,自然擇明主而棲!”
蕭勳奇站在遠處,望着滿面塵灰,衣衫破損的安子道,默然無語。
說兩人狼狽爲奸其實冤枉了蕭勳奇,他和太子之間並沒有安子道認爲的那麼緊密。起初只不過是政治投機,爲太子提供點資源便利,做點東宮不方便出面做的黑活,再封鎖一些不太正面的消息免得傳入皇帝耳中。
除此之外,兩人的交往並不多!
畢竟是儲君,提前賺點印象分,爲家族日後的發展結個善緣。但這樣的交往必須瞞着安子道,要不然皇帝還沒死呢,就急着另找靠山,那是自取滅亡之道。
直到白賊之亂,蕭玉樹立不世之功,卻功高不賞,反而差點獲罪,蕭勳奇對安子道徹底失望,開始積極襄助太子。期間太子多次儲位動搖,蕭勳奇暗地裡出了不少力氣,間接影響了安子道廢儲的決心,要不然豈能運氣那麼好,次次逢凶化吉?
蕭勳奇並不喜太子的爲人,甚至有些鄙夷,可若是支持安子道廢儲,然後去投靠新立的儲君,對他和蕭氏而言,不算是更好的選擇。太子作了二十多年儲君,實力雄厚,不是單單廢儲就能徹底清除他在朝野之間的影響力。等新儲君上位,勢單力薄,皇帝曾殺了先帝留給他的四個輔國大臣,親身經歷過所謂輔國的掣肘和強勢,晚年又猜忌過甚,必然不會讓新君重蹈覆車,駕崩之前,肯定要爲新君掃平障礙,權力極大的司隸府,不出意外,將是第一個被開刀的對象。
與其這樣等死,還不如搏一搏,太子若有膽子通過非正常途徑登基,只能更加倚重蕭勳奇爲他壓制異己,掌控中軍,穩定政 局,蕭氏定當權傾朝野,一舉壓過袁柳庾三姓,成爲楚國皇室之外的最大的門閥。
這是多少代人的夢想?
蕭勳奇不需要考慮失敗的後果,比起成功可能得到的收益,失敗的風險完全可以拋之腦後!
富貴險中求,前怕狼後怕虎,什麼事也幹不成!
然而今夜發難,從時間上講,還是太急躁了些。蕭勳奇這段時日利用司隸府的特權切斷了皇帝的耳目,掩護天師道和沈氏的兵馬潛入金陵附近,在他的計劃裡,最好先探明安子道的病情,若真的痊癒,又執意廢太子,那時再反也不遲。
造反,也有造反的路數,比如給安子道下毒,或者秘密刺殺,逼宮只是下策。誰知巫蠱玉像突然爆發,安子道連夜廢黜太子,更奇怪的是,他在接到安子道召見的消息時還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太子那邊卻彷彿早有準備,沒有通知他就和沈穆之一道舉兵圍了臺城。
蕭勳奇並不知道太子在含章殿前偷偷埋了巫蠱玉像,若是知道,無論如何也要把一干知情人等全部處死。結果就是皇帝匆匆,太子惶惶,在都沒有準備好的前提下發生了這場宮廷叛亂,雙方死傷慘重,堪稱兩敗俱傷。
“擇明主而棲?”安子道嘆了口氣,道:“休明,雖然父皇給你起的名裡帶個明字,可你真的是明主嗎?”
太子這十餘年來的委屈浮上心頭,雙目盡赤,道:“我是你生的,是你教的,也是你看着長大的,我若不明,非我之過,盡皆父罪!”
安子道愣了愣,苦笑道:“是我之罪!”
話說到這個地步,再繼續對質只能讓天下恥笑,衡陽王附耳道:“他是天子,素有威嚴,若不早誅,恐軍心浮動……”
太子臉色猙獰,拔刀直衝當頭,道:“衆將士聽令,御刀蕩士挾持天子,負隅頑抗,凡殺一人者,賞千金,殺十人者,封關內侯!”
徐佑和清明逃出生天,沿秦淮河順流而下,至驃騎航上岸隱蔽。原本按照計劃,兩人要去臺城外圍瞧瞧戰況,說不定還能渾水摸魚沾點便宜。不過受孫冠此番驚嚇,徐佑又暴露了林通的假身份,金陵是絕不能再留了,所以看了眼臺城,大火幾乎點燃了半邊夜幕,立刻悄然南下,準備從長幹裡過南籬門,再沿着破崗瀆的水路至太湖返回錢塘。
剛過朱雀航,正要混入長幹裡,徐佑突然停下腳步,在他左側不遠處的小巷子裡埋伏有兩個人,一人在巷頭,一人在巷尾,和清明打了個眼色,縱身飛上右側的民舍屋頂,尋一角落藏好。
神照萬物,無所遁形,埋伏的這兩人雖然修爲不低,其中一個還是小宗師,且善於隱匿氣息,不在年歸海和蘭六象之下,卻也瞞不過徐佑的道心玄微。
見了大宗師,如鼠見貓,那是境界上的巨大鴻溝,非功法可以彌補。可大宗師以下,哪怕白長絕在此,徐佑卻也有信心至少有一搏之力。
奇怪的是,當此金陵大亂之際,牽扯到的各方勢力幾乎把所有的武力都投入了進去,連孫冠和竺道融都親自下場動手,竟還有小宗師在這裡不要臉的蹲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