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銘和馮貫尚未抵達,張巒先把覃吉和朱驥叫到近前來,準備召開一個過堂前的閉門會議。
“朱指揮使,想必你也知曉,這次找李孜省前來問話,全因爲東廠拿到一份樑芳親筆寫給李孜省的信件,目前尚不清楚這份信件是否爲李孜省看過……”
張巒先做了總結。
朱驥趕忙爭辯:“張侍郎,那封信倒是小事,主要是其惡行……”
張巒擡手打斷朱驥的話,問道:“朱指揮使,有關旁的指控,得需要人證、物證,請問現在有嗎?還是說單方面等李孜省自行招認?我得先搞清楚,這案子蒐集證據方面,已經推進到什麼程度了,也好方便展開問詢。”
“這……”
朱驥心說,你要偏幫李孜省,竟搞得這般有條理?
居然還問我案子推進到什麼程度?
這讓人怎麼回答?
張巒見朱驥不答,不由看向一旁的覃吉,問道:“覃公公,難道是我的要求過分了嗎?就我瞭解,不是要有充足的證據,才能拿人麼?我不太懂規矩,怕唐突到朱指揮使,請你指點一二。”
覃吉搖頭道:“這不算唐突吧?朱指揮使,既然此案由東廠交到錦衣衛這邊辦理,總該有些證據,纔好去拿人吧?除了那封信外,還有什麼證據,請一併告知張侍郎,畢竟他纔是欽命主持此案之人。”
朱驥無可奈何,只能搖頭道:“沒有,什麼都沒有。”
“什麼?沒有?”
張巒瞠目結舌地問道,“你的意思是說,除了那封信外,尚未有李孜省違法亂紀的確切罪證,是嗎?物證總該有吧?人證不知又請來幾個?比如說負責給樑芳送信之人?這信的來處得有個說法,總不會是大風颳來的吧?一切都得有個源頭,是從誰手上所得,總該能把人找出來吧?”
朱驥繼續搖頭:“不清楚。”
“啊!?”
張巒這下有點兒不會了,趕緊用求助的眼神望向兒子。
好似在說,吾兒啊,你給爲父設計的詞,被朱驥這一問三不知的冷漠態度給化解了,你趕緊給想招。
覃吉也是滿肚子疑惑,問道:“難道是說,東廠沒有把罪證及時轉交過來?還是說,從一開始就沒有?”
朱驥聞言不由打量覃吉。
好似在質疑,你是司禮監中人,司禮監中論資排輩,你還是覃昌的後輩,你到底幫誰的?咱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啊。
張巒眼見朱驥繼續裝腔作勢,不回答,不由搖頭嘆道:“那就麻煩大了……除了一封由樑芳寫的信,旁的什麼罪證都沒有,難道真指望讓李孜省自己來說?就算他說了,也難辨真僞啊。這事……該怎辦?”
朱驥梗着脖子爭辯:“僅那一封信,便已足夠。”
“足夠定李孜省的罪嗎?”
張巒搖頭道,“和氣謬也!那封信出自樑芳之手,並非李孜省所寫,且只是樑芳委託李孜省辦事而已。
“話說最後這事兒不是也沒辦成嗎?李孜省過去一年中,可是多次迴護時爲東宮太子的當今陛下,這事兒我們也是有目共睹的……覃公公,您說呢?”
“呵呵,這個嘛……”
覃吉只能報以苦笑。
你千萬別在我這裡找認同感啊,你說李孜省幫過太子,你也得拿出證據來才行。
正如你說的那般——空口無憑!
張巒見覃吉不搭腔,便又衝着朱驥道:“朱指揮使,你剛纔提到,那封信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旁的。結果轉眼你又說,有那一封信足矣……你的意思是,要順着這封信,調查李孜省其他罪行,是這層意思吧?”
朱驥臉上的肌肉繃緊,這問題他根本就不好回答。
如果承認了,那不等於是明確跟張巒說,我們就是想借機擴大事端,令李孜省徹底萬劫不復?
如果是一般的文官來審案也就罷了,現在誰都知道你張巒是在偏幫李孜省,那實話還怎麼說?
覃吉看出朱驥的爲難,眼珠子一轉,不由善意地提醒張巒:“張侍郎,你也別總問老朽和朱指揮使了,您纔是陛下指定的案件主理人,這案子應該查到什麼程度,不應該由您來定奪嗎?”
“哎呀,我就怕旁人說閒話。衆口鑠金,積毀銷骨,明明我一切都是按照規矩行事,結果卻被人倒打一耙,那我實在太冤枉了!”
說到這裡,張巒搖搖頭,看向大堂外,問道,“眼看都快午時了,那兩個一同來審案的官員,怎麼還沒到?是不是該找人去催催了?”
朱驥解釋道:“回張侍郎的話,眼下宮裡的朝議剛剛結束,文武大臣正在離宮。估計兩位大人就算是緊趕慢趕,也得過些時候才能到。您老稍安勿躁,看看有什麼需要的,可以先行吩咐下來,下官這就讓人去準備。”
張巒笑了笑,不以爲意道:“咱是來問話的,有李孜省一張嘴在,那就足夠了。”
朱驥卻有不同的見解:“可是……找人來問話,決定權都在對方身上,明知道交待了會給自己招禍,對方多半都不會說實話……是否該有所準備呢?”
“是不是實話,聽過後才知道,別老早就準備刑具啥的,這是要威脅誰呢?那玩意兒看起來就瘮人!”
張巒似乎一點兒都不着急,繼續道:“咱不能把人心想得那麼壞,畢竟到現在人都還沒見到呢,你別那麼早下定論。如果到時候,咱這些人都覺得他說的是大實話,那就萬事大吉,不是嗎?”
覃吉笑道:“張侍郎,您瞧瞧,您又在問……您說怎樣就怎樣吧,老朽今天也跟二公子一樣,是來跟您學習的。”
朱驥一聽,心說壞了。
覃吉完全站在了張巒一邊,看來這位覃公公是一早就掌握好了風向,知道不能把李孜省往死裡整。
雖然這跟我之前收到的指示不一樣,但現在我也得見風使舵才行,可千萬不能因爲審查李孜省,把自己給摺進去。
……
……
杜銘和馮貫二人,並非同時前來,但卻也是前後腳。
二人不約而同都乘坐官轎而來。
張巒聞訊後,跟覃吉一起迎出門口。
畢竟從官職上來說,杜銘這個刑部尚書的官品最高,而張巒名義上只是個侍郎,且還不是分管讞獄的官員,今天張巒領的差事屬於專業不對口。
“杜尚書,今天我們是來此問話,把情況搞清楚的……同殿爲臣,希望我們不要把關係鬧得太僵。”
張巒笑着說道。
杜銘連忙拱手:“張學士有話,只管問便好。畢竟欽命下達,乃由您來主審,我等不過是旁聽罷了。”
張巒分辨道:“不是審,而是問話。”
“都一樣。”
馮貫在旁道。
張巒似乎很在意這些細節,微微皺眉,搖頭道:“詞彙不同,代表的情況就不一樣,如果是審案的話,李孜省就是罪臣了,但問題是現在咱還不能說他有罪。陛下也沒說一定要給他定罪,咱還是按照規矩行事爲好。”
“呵呵,是嗎?”
杜銘笑了笑,應承道,“那就聽你的,咱畢竟還是講道理的嘛。”
張巒繼續盯着細節不放,據理力爭:“不是聽誰的,也不是講道理,而是一切得遵從法度行事。”
杜銘臉色多少有些不自然。
馮貫則頷首附和:“張學士所言在理,一切以法度爲先。”
張巒道:“那我們得先說清楚,李孜省亂了哪條法度,或者有亂哪條法度的嫌疑,我們找準方向纔好問話。”
馮貫道:“以在下所知,李孜省與中官勾結,這犯了內臣和外臣間交往的過失,這是律法所不容的罪行。”
張巒往一旁的覃吉身上瞥了一眼,問道:“連公務上的事,也不可以嗎?”
“這個……”
馮貫這才意識到,現場就有中官,而且還在司禮監供職,更是從小就陪伴在皇帝身邊,有些話得收斂着說。
張巒不以爲意,一揮手:“繼續說吧。”
馮貫再道:“再就是其干涉皇室內部事宜,是爲不臣。在下說的是,假設樑芳的確與他有私下溝通和往來,談及到皇儲更替之事。”
張巒再次反駁:“這件事一定得這麼說嗎?好像易儲與否,並非一個臣子所能決定。你們知道我在說什麼吧?”
“多謝提醒。”
杜銘趕緊行禮相謝。
馮貫雖然聽出苗頭不對,但他也只是微微皺眉,大概他也感覺到了,今天的過堂與以往任何一次審案都不同。
首先這主審官張巒,一心偏袒案犯,一字一句都要跟自己和杜銘計較。
再就是這案子實在不能大肆張揚,畢竟關乎到當今皇帝皇位的正統性問題,如果先皇一直存在易儲的心思,要力推興王上位,只不過是突然病重薨逝,才未及實施,那讓皇帝情何以堪?
稍有不慎他們幾個也要跟着受牽連!
……
……
“把人請上來吧。”
張巒朗聲道,“我們就圍坐在圓桌前,不分高低貴賤。李孜省來了,也一併坐下,你們覺得如何?”
杜銘點頭道:“一切都聽張學士安排。”
“那好。”
張巒回頭看向朱驥,吩咐道:“朱指揮使,麻煩讓人再加把椅子。”
朱驥聽了心裡一陣膩歪。
你們讓李孜省坐也就算了,還跟你們平起平坐?
要真成了問話,那還來過堂做什麼?
這錦衣衛公堂的威儀何在?
偏袒都偏到這種程度,真是沒誰了。
也罷。
朱驥心知自己在這裡沒有任何說話的權力,只能聽命加椅子。
不多時。
李孜省跟着牟斌一起進來。
經過一夜牢獄之災,李孜省精神居然非常好,整個人看上去容光煥發,似乎就跟在自家臥房睡覺的一般。
“李尚書,久違了。”
張巒見到人進來,主動起身相迎。
他這一起來,杜銘和馮貫就不得不跟着站起來,連覃吉都要站起身在旁邊看着。
李孜省趕緊行禮:“給幾位大人行禮了,我乃一介罪臣,不敢受此擡愛……不如給你們跪一個吧。”
“別。”
張巒上前一把扶住他,笑眯眯地道,“李尚書,你仍舊是大明的禮部尚書,論職位,比我還高,豈有上級跪下級的道理?”
旁邊的朱驥一聽,心想,咋的,我還得給你們挨個下跪唄?
李孜省面帶慚愧之色:“張大人如此說,那在下就聽您的。”
張巒指着座位道:“坐吧。”
李孜省爲難道:“不敢與諸位同坐……今天在下是罪臣,要是無須跪下答話的話,站着就行了。”
“讓你坐就坐。”
張巒皺眉,略顯生氣道,“不坐下來,怎麼問話?你身爲禮部尚書,回頭要計較今天我們不識禮數嗎?”
“啊!?”
李孜省怎麼也沒想到張巒會這麼堅持。
覃吉在旁笑道:“李尚書,既然張侍郎讓您坐,您就坐吧。坐下來好說話。希望你不要有所隱瞞。”
“是是是,在下絕對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個字都不會隱瞞。這是爲回報陛下的知遇之恩。”
李孜省說這話時,還在打量張巒。
好似在說,來瞻,你是明白和了解我的。
我這不是在回報陛下,而是在報答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