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齡內心其實也很糾結。
從大明未來國運的角度來說,朱祐樘重用王恕,那絕對是最正確不過的選擇,此人歷仕英宗、代宗、憲宗、孝宗、武宗五朝,揚歷中外四十餘年,剛正清廉,始終一致。
其與馬文升、劉大夏合稱“弘治三君子”,輔佐朱祐樘實現了“弘治中興”,史稱“始弘治二十年間,衆正盈朝,職業修理,號爲極盛者,恕力也。”
時爲謠曰:兩京十二部,獨有一王恕。
因此不管從哪個方面看,讓王恕回朝都算是對大明最有益的事情。
但從老張家自己的發展角度而言,那王恕回來絕對是有害而無益的,因爲王恕這個人相對而言比較苛刻,動輒彈劾權貴寵臣,跟朝中如今掌權的李裕、周洪謨等人不同,他是真有能力和手腕來對付外戚的。
這樣一來就導致了一個尷尬的結果……
想要國運昌隆,就需要有這麼個人,讓朝廷徹底去濁揚清,但這個人的出現卻又會危及自身。
那到底是應該爲國家民族大義,還是隻顧自家的小節呢?
但他又不能明確跟張巒說,你要是徹底堵上這個人回朝的道路,等於是斷絕了一代名臣、能臣發光發熱的途徑,對未來大明的發展具有一定的危害性。
可張延齡同時也在想。
這樣一個人,就算曆史證明了其有着卓越不凡的能力,但並不代表他一定就能給華夏文明帶來什麼實質性的好處。
反倒是他們老張家父子,看起來不着調,卻因爲他張延齡的眼界和見識,卻能爲華夏帶來深刻的改革,其實從這個角度出發,任何阻攔他們父子成就大事之人,纔是歷史的罪人,不容於世。
如此想來,似乎朝中全都是一羣趨炎附勢、唯唯諾諾之輩,也沒什麼不好。
至少不會阻礙他張延齡振興大明的計劃。
……
……
雖然張延齡沒明說,但張巒卻把這件事記在心底裡了。
嘴上說我不介意,我願意找個能臣回來振興大明,但等出了門,坐上回城的馬車,張巒卻在心裡犯起了嘀咕。
我好不容易纔爬到今天的位子,突然來個厲害角色,很可能三下五除二就讓我從文官魁首變成五軍都督府的武勳,甚至以後連官都沒得當,只能空領俸祿……那我這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他王恕能力再強,真就能以一己之力改變大明王朝不成?
揣着滿肚子的心事,張巒回到家中,屁股還沒坐熱,正想着要不要晚上找個地方去消遣時,這邊下人來報,說是懷恩又來了。
他趕緊出迎。
“懷公公,您這是……?”
張巒見到面色慘白、瘦得有點兒瘮人的懷恩,有些不好意思,嘆道,“您找個人來,我把話帶過去不就行了麼?爲什麼非要走這一趟呢?累壞了吧……”
“不累!我這身子骨還撐得住!”
懷恩搖搖頭,隨後笑着問道:“聽說張先生剛纔出城去了?”
“我……”
張巒聽到對方的問題後心裡有些不爽。
暗忖,連我去哪兒都知道,你老還真是消息靈通……看架勢人家李孜省在自家府門前安排眼線完成反盯梢,還是有其必要性。
在京當官且固定在某幾個地方活動,沒點兒防備意識還真不行。
懷恩道:“先前問您,有關吏部尚書人選之事,張先生可有盤算好?”
張巒皺眉不已,反問道:“懷公公,在下不過是出城一趟,您就又登門來問,難道是說……您覺得我出城一趟就能想通了麼?”
“呵呵。”
懷恩笑道,“令郎最近幾日不是在城外,沒有回城嗎?”
“什麼?”
張巒聽到這個回答後,瞬間有種背脊發涼的感覺。
他在想,懷恩這老匹夫是什麼意思?
他是在威脅我嗎?
他不會是想說,我不幫他出謀劃策,不給出吏部尚書的人選,他就要對我兒子不利?
等等。
這麼點兒事他至於嗎?
懷恩也很好奇張巒的臉色怎麼陰晴不定,他在稍微留意後,不由皺眉,耐心解釋道:“張先生,您不要誤會,令郎最近不是研究出新的織布機,要宮裡組織人手集中進行織布嗎?陛下安排老朽帶人前去協同,提前做好準備,也是我派去的人回稟,說您剛去見過令郎……就在與老朽會面之後……”
張巒驚訝地道:“哦,原來吾兒已經這麼重要了嗎?”
懷恩笑道:“小張國舅雖然年幼,但本事超羣,連陛下都經常掛在嘴邊,誇讚不已,說是他當初還是太子時,偶爾出宮辦差,每次都是小張國舅在背後指點,其見識着實不俗,他姐姐……也就是皇后娘娘,也經常提到,是小張國舅出面謀劃,才影響到後來您一家人到京師的事情。”
“啊?她連這都說出來了?”
張巒聽着就很不爽。
感情我那女兒,是一點兒都沒記她老父親的好,成天在丈夫面前誇的不是她老父親,而是她小弟?
你說她誇就誇了吧,私下誇就是了,還讓懷恩都知道了?
讓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懷恩窮追不捨地問道:“所以說,您有沒有問及小張國舅,有關此事的意見呢?”
張巒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反而問道:“懷公公,您覺得王恕這個人,是如何的操行?”
“王恕!?”
懷恩聽到這個名字,不由深吸了口氣。
張巒道:“對,聽說他被朝廷起復,重新任差了?是在留都南京吧?我還聽說,他從當官開始,就基本未曾在京師履過職。”
懷恩點頭道:“沒錯,此人雖一直供職於留都南京,但其能力卻是朝野交口稱讚的,可謂天下忠義,斯人而已。但可能某些人確實跟某些環境格格不入,所以他一直都沒到京城來做過官。照理說以他的聲望和資歷是足夠的……”
“足夠什麼?”
張巒眨眨眼問道。
懷恩笑道:“張先生不是在說新任吏部尚書的人選嗎?難道你剛纔並沒有舉薦王恕?”
“當然沒有……我只不過是隨便問問罷了。”
張巒矢口否認。
我只是問問你對這個人的看法,誰說我就要舉薦王恕了?
吾兒都說了,要是王恕入朝,那絕對將會是我生平最強勁的對手,且我基本上鬥不過這傢伙,那我還能讓他這麼便宜就直入中樞?
懷恩啞然失笑,先是搖搖頭,繼而無奈道:“我問您吏部尚書的人選,您恰好就提到了王恕的名字,卻又強說並非跟這件事有關……您這是故意不想主動舉薦,只是給老朽一個提醒,讓老朽記得有這麼號人嗎?”
張巒感慨道:“懷公公,實不相瞞,其實我並不認識王恕,對其人更談不上有多瞭解,對他的認知基本來自於道聽途書……旁人都說他好,但他是否真的好,或者沽名釣譽,我是全不知情,談何舉薦他呢?”
懷恩想了想。
似乎一時間難以摸清張巒的脈絡所向。
他心說,張國丈果然高深莫測。
要是換作一般人說出這話,肯定會被人當成是迂腐和瘋癲之徒,這番言辭聽起來好像跟那市井之言沒什麼區別,但爲何從他口中說出來……這種略顯愚蠢的話,卻又顯得那麼不凡呢?
到底有哪裡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