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朱厚照看過小擰子從謝遷那裡拿來的奏本,才明白自己信錯人。他失望之餘,無比震怒,幾度想把劉瑾逮起來治罪。
“……地方上奏報太平無事,而他居然……”
朱厚照將奏本放下,兩眼無神地望着屋頂。
就在小擰子以爲年輕的皇帝會下令將劉瑾治罪時,朱厚照突然輕嘆一聲,“你先退下,有些事朕還得想想。”
小擰子雖然很驚訝,不過還是老老實實行禮告退。
很顯然,朱厚照並沒有懲罰劉瑾之意,至於爲何會如此,以小擰子的智慧根本無從理解。
朱厚照煩躁至極,心中鬱結一時無法開解,怏怏不樂去了花妃處,他這會兒希望別人理解他的無奈和苦衷,而身邊女人中,也就花妃能得到他的信任。
當朱厚照好似倒苦水一樣把劉瑾貪墨銀子以及欺瞞他的事情跟花妃說明後,花妃心中滿是驚詫。
“……陛下,或許劉公公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呢?”
花妃雖然未把劉瑾當成盟友,但也知道劉瑾倒臺對她沒有好處,只能嘗試先穩住朱厚照的情緒,爲劉瑾辯解幾句。
朱厚照憤憤然道:“他能有什麼苦衷?貪財也就罷了,連地方民亂都敢在朕面前胡亂編造,分明是不想活了!”
花妃道:“陛下,妾身雖不知具體情況,但想來以劉公公的身份和地位,不至於欺瞞陛下,或許是地方上有人哄騙他也說不定,而貪財之事……亦或許是劉公公想留下部分銀兩爲陛下修行在,忠心可嘉啊!”
朱厚照一甩手:“愛妃,難道你想幫那狗東西說項?”
“妾身不敢!”
花妃趕緊起身行禮認錯。
朱厚照對劉瑾已有很大的成見,現在花妃幫劉瑾說話,不由對花妃也多了幾分反感,皺着眉頭道:“朕今天就不留在你這兒了,你先回去歇着,朕尚有事!”
說完,朱厚照擺擺手,讓花妃自行離開。
花妃雖不情願,但還是在做了個萬福後離開。
出了門口,花妃仍舊聽到朱厚照在那兒自言自語:“朕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你劉瑾居然跟朕玩兒花樣……你不仁,就休怪朕不義了!”
聽到這話,花妃感覺劉瑾要大禍臨頭。
她很爲難,不知是否該把這件事告知劉瑾。
回去後,經深思熟慮,花妃還是決定把消息傳遞出去,但她怕朱厚照知道她跟劉瑾暗中有來往,所以用左手寫書函,反正朱厚照不知道她識字,而且以後知道了但她卻用右手書寫,照樣發現不了她與劉瑾暗通款曲。
把信寫好,花妃召來劉瑾安排到她身邊專門傳遞重要消息的眼線,把信帶出去。
做完這些事後,花妃惶惶不安,開始想辦法儘可能讓自己不被牽扯其中,但她又隱約感覺自己要面臨不小的麻煩,不知該如何面對朱厚照。
“江櫟唯現在不在京城,我無人商談……總之現在絕對不能見劉瑾,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
……
原本密不透風的事情,終被劉瑾知道。
劉瑾看過花妃的信後,嚇得信紙落在地上都不知道,身體瑟瑟發抖,整個人處於失神的狀態。
許久後,劉瑾頭腦稍微冷靜了些,此時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張彩和孫聰叫來,將事情的原委跟二人說清楚,讓他們爲自己出謀劃策。
張彩聽到這消息後也是非常震驚,問道:“地方未發生民亂之事,陛下是如何知曉的?”
“這還用說?必然是謝於喬那老東西想方設法把宣府地方上呈的奏疏送到陛下跟前,否則這件事怎會……”
劉瑾說到這兒,忽然想起什麼,打量張彩和孫聰道,“咱傢俬扣銀子的事情,是你們說出去的?”
張彩抱屈道:“劉公公,在下甚至不知此事,如何說出去?”說完,側頭看向孫聰,目光中滿是懷疑。
孫聰微微搖頭:“可能是內承運庫的人,或者是陛下派去追索銀子的人……那些富商和士紳可有說明,是以何渠道把銀子送到陛下手上?”
劉瑾怒道:“咱家之前派人問過,內承運庫那些人確實是領受皇命去聯絡京師地面的富商和士紳,許以功名利祿募集銀子,但全部被咱家拿下,當場格殺二人,其他人等便俯首帖耳。咱家就不信,內承運庫的人還有誰敢在咱家眼皮子底下搗鬼?”
這下張彩和孫聰都無法回答了。
“爲今之計。”
張彩道,“還是想辦法應付陛下,最好是找到合適的理由,解釋扣下銀兩和地方民亂無中生有之事。”
劉瑾氣得直跺腳:“咱家若是能解釋得清楚,就不用叫你二人來了。”
張彩見劉瑾已完全失去方寸,不由勸說:“公公切勿着急,陛下到如今尚未將公公叫去問話,說明陛下並不想因此懲罰公公……公公不必慌張!”
“事關咱家生死存亡,你讓咱家如何不慌?”劉瑾怒道。
孫聰道:“張尚書的意思,應該是說事情尚有挽回的餘地……陛下現在未能確定公公這麼做的目的,地方民亂之事,可以說是公公虛報,但也可說是地方虛報給公公,公公不過是轉述罷了。”
“對對!”
張彩附和道,“如今要確定的,是繼續堅持地方有民亂而地方上報喜不報憂,還是要就此承認地方虛報……公公應及早決定。”
劉瑾嚷嚷道:“若咱傢什麼都能自行決定,要爾等作何?且跟咱家說,到底應如何做纔可!”
張彩和孫聰對視一眼,各自有了想法。
張彩先道:“公公不如直接定死了,地方上的確有民亂,但並非是宣府巡撫所奏,而是宣大地方奏報,再拿出部分奏報取得陛下信任,就算陛下派人調查,這件事也完全可以糊弄過去……”
“你的意思是說,讓咱家繼續欺瞞聖上?”劉瑾驚訝地看着張彩。
“嗯。”
張彩顯得很自信,彷彿一切盡在掌握,“只要是地方上的奏報,公公只管拿出來,旁的事情公公無須理會,這次地方上應該不會再出現跟公公呈奏相左的奏疏了吧?”
劉瑾想了下,道:“應該不會,像楊武那樣的蠢貨,豈有那麼多?”
張彩笑道:“那就好。至於十萬兩銀子,公公可以說是暫時挪做軍需,將富商和士紳捐贈款項劃成兩部分,一部分給陛下修造行宮,一部分挪作軍需,可由吏部和戶部出面佐證,公公可先一步對陛下呈奏,讓陛下相信……”
劉瑾聽到張彩的話,稍微鎮定了些,道:“尚質,還是你有一套,咱家怎就沒想到?但咱家之前可是把富商和士紳捐獻的銀子給分開,大半銀子都進入私庫……難道要跟陛下說,名單上消失的那部分富商和士紳,乃是爲軍需納捐?”
張彩道:“無論是何由頭,都不重要,最要緊的是讓那些富商和士紳按照公公您的意思做事。”
孫聰問道:“可是……銀子被搬運至公公府宅,該如何解釋?”
張彩打量孫聰一眼,不屑地扁扁嘴,隨即恭敬地對劉瑾道:“銀子貯藏何處,難道有什麼區別?只要陛下相信便可。或許陛下根本想不到這一茬,公公只要證明自己沒有挪用銀兩,陛下就無話可說,不是嗎?”
這下連孫聰也不再反駁。
劉瑾顯得很急切:“那還等什麼,就按照尚質說的辦……尚質,你這就去跟戶部衙門聯絡,克明,你去跟富商和士紳溝通,咱家允許他們各家可有一到兩名子弟到國子監入讀,來年可直接參加會考,朝廷會酌情錄取。”
“咱家這邊準備一下,然後就去跟陛下會面。一定要記得,時間要安排妥當,屆時衆口一詞,務必將陛下糊弄過去!”
……
……
入夜後,朱厚照還在鬱悶中,做什麼事情都沒精神,看雜耍和南戲都覺得寡淡無味,只是想起劉瑾的事,心裡就不舒服。
到最後朱厚照竟然喝起了悶酒。
恰在此時,外面有太監進來彙報,說劉瑾求見。
“他來做什麼?”
朱厚照臉色不善,一擺手,“讓他來見!”
這會兒朱厚照已經喝得醉醺醺,正想準備跟劉瑾攤牌問罪。
不多時,劉瑾便在太監引領下出現在朱厚照面前,劉瑾臉上沒有懼怕之色,笑容滿面,朱厚照看到劉瑾燦爛的笑容以爲是諷刺自己懵然無知,更是火大。
“陛下,老奴有事來奏。”劉瑾行禮道。
“你有何事?”朱厚照神色冷漠,“說!”
劉瑾笑着道:“老奴除了之前爲陛下送來的五萬多兩銀子,還跟地方富商和士紳多提了一句關於西北地方民亂,這些人一併納捐,又爲陛下湊了十萬多兩銀子……”
“嗯?”
朱厚照聽到這話,醉意減輕了不少。
他好奇地看着劉瑾,不理解發生了什麼事情。
劉瑾從懷中拿出一份賬冊,道:“因時間匆忙,老奴剛剛纔整理好,想給陛下一個驚喜……這不,連夜就給陛下送來了?”
朱厚照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本來他已經把劉瑾歸爲奸佞的行列,現在劉瑾居然主動送上銀子向他表功了。
“拿過來!”
朱厚照對隨侍太監吩咐一聲,眉頭依然皺着。
劉瑾把賬冊交給太監,笑眯眯地道:“爲了給陛下清點銀兩,老奴幾宿都沒睡好,終於點算清楚……這可是涉及地方安穩的大事啊!”
朱厚照看過賬冊後,發現數字跟之前小擰子呈遞的那份對上了,之前刪減的人員悉數出現,如此一來倒像是他冤枉了好人,但又隱約覺得哪裡不對。
朱厚照在明朝歷代君王中,算是非常好糊弄的一個。他本身對朝事過問不多,處置事情完全靠個人喜惡,加上原本內心就願意相信劉瑾,因爲他不願對那些文官承認自己用人失誤。
加上劉瑾得到花妃的情報後,反應及時,迅速把貪墨的銀子用另一種方式呈奏朱厚照,爲自己贏來轉機。
朱厚照將信將疑,放下賬冊後偷瞄劉瑾,而劉瑾心理素質非常過硬,朱厚照從他神色中根本看不出端倪。
“那你倒是勞苦功高了。”朱厚照皮笑肉不笑地說了一句。
劉瑾陪笑道:“能爲陛下做事,老奴就算辛苦也值得……這件事本來老奴想給陛下一個驚喜,卻怕陛下誤會,所以連夜把銀兩清點好,再把具體情況告知。”
朱厚照心裡琢磨開了:“是否有可能被他知道風聲,這纔來跟我坦白有這筆銀子?”
想到這裡,朱厚照疑心病上來了,問道:“你說宣府地方,因爲沈尚書施政不當以至於惹出民亂,才籌措這筆銀子,這件事是否屬實?”
劉瑾緊張起來,相比於銀子的事情,這件事更讓他爲難。畢竟這涉及欺君,關鍵是朱厚照已察覺事情有異,還要繼續扯謊,需要非常大的勇氣。但最後他還是一咬牙:“回陛下,民亂乃是地方官府所奏,老奴已派人查證,不過在這之前,已經有更多的地方奏報可以佐證,老奴本來也想對陛下呈奏此事……”
劉瑾來此之前,倉促間讓人僞造宣大等處地方官奏報,爲防止出現意外,劉瑾特意安排快馬用八百里加急趕赴宣大地方,跟官員打好招呼,一定不能再被沈溪利用。
隨即劉瑾自懷中將奏疏拿出,讓太監把奏疏轉呈朱厚照跟前。
如此一來,謝遷呈奏的奏疏,跟劉瑾所獻奏疏形成強烈反差,讓朱厚照一時間不知該信誰的。
平時朱厚照沒心思看奏本,但現在他卻把幾份奏本都看過,看了落款的時間,他心中對劉瑾的懷疑減輕不少,擡起頭問道:“你不是說,這件事乃是宣府巡撫楊武呈奏的嗎?爲何不見他的上奏?”
劉瑾道:“回陛下,老奴只是轉述地方奏疏罷了。對於此事,老奴尚未調查清楚,當時之所以跟陛下呈奏……也是因爲陛下堅持要往宣府去,老奴心急之下才會……還請陛下恕罪。”
“那具體情況究竟如何?”朱厚照喝問。
劉瑾把早就盤算好的說辭托出:“因叛亂是在靠近居庸關和紫荊關的地方發生,地方官府以加急呈奏京城,以至於宣府鎮那邊尚未收到消息,在那之後,宣府巡撫上奏仍未提及地方民亂……一直到前兩天,宣府巡撫衙門才緊急上奏,說地方情報傳遞上出現一定問題。”
被劉瑾這一說,朱厚照“哦”一聲,有些回味過來。
朱厚照之前便對劉瑾虛報民亂之事抱謹慎懷疑的態度。
在朱厚照想來,劉瑾再混蛋,也不可能把一個錯誤犯那麼多次,之前他已經因爲這件事懲罰過劉瑾,所以當劉瑾說出理由,甚至拿出地方奏本作爲“物證”,朱厚照更願意相信劉瑾是被冤屈的。
朱厚照道:“你調查的情況沒錯吧?不會到頭來,又跟朕說,地方上根本沒民亂,是你憑空捏造的?”
劉瑾額頭見汗,可惜他現在只能將錯就錯,無法回頭了。
於是他硬着頭皮說道:“回陛下,老奴豈敢以地方民亂之事欺瞞陛下?但……老奴現在真不敢確保,畢竟全都是地方上奏稟,老奴只是……將所知告於陛下……陛下,您要相信老奴啊,老奴派人去調查這件事,相信很快便會有答案。”
若是劉瑾言之鑿鑿說沒欺瞞,朱厚照反而會懷疑。
但現在劉瑾認慫,一邊說沒有欺瞞,一邊卻要說調查,朱厚照反而覺得劉瑾在這件事上謹小慎微,值得信任。
“嗯。”
朱厚照點頭道,“這件事一定要調查清楚才行……若地方上沒有發生民亂,或者是民亂規模太小不至於大動干戈,那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朕纔剛登基不久,不宜鬧出太大的動靜,畢竟朕的根基還不是那麼牢靠!”
劉瑾心想:“你定下兩年平草原的國策,還嚷嚷着要親自領兵,怎麼就沒考慮過根基不穩的問題?”
心裡這麼想,但他嘴上卻很恭敬,道:“陛下,老奴這就去徹查,爭取最短時間內給陛下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