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沒有對呂梁霖做出什麼不切實際的許諾,具體開封府的商賈想用糧食換得什麼,還要當面去談。
正如沈溪所言,他把這次跟開封府地方商賈的合作當成是一次買賣,商賈拿出糧食,甚至廣覓貨源,代爲籌措,而他則給這些商人足夠的好處,讓商人們事後可以把付出的一切賺回來,而且給予絕對的利潤。
看起來雙方都虧了,但其實是雙贏,畢竟眼下救助百姓纔是最重要的事情,沒有什麼比挽救人的生命更重要。
“儘可能地發動更多人來爲賑災服務,商賈們資金和糧食物資等都不缺,門路也有,若是給予他們足夠的好處,他們便會不遺餘力爲此奔走,那就可以最大程度緩解災情。不能只任那些混事的官員瞎折騰,光聽到吆喝了,卻沒見任何成效……水火無情,災民無法完成自救,現在只能發動更多願意付出之人。”
沈溪對連夜緊急追趕來的雲柳如此解釋。
雲柳覺得沈溪是在賠本賺吆喝,畢竟新城的產品屬於獨家生意,外人輕易涉足不得,此番卻要拿出來與人分享,就像是簽訂城下之盟。
雲柳跟沈溪同乘一車,進城的路上,她直接了當地道:“大人不用擔心這些人的誠意,若是別的達官顯貴做出許諾,他們根本不會理會,但現在是大人的承諾……您在朝中威望如日中天,您在民間風聞極佳,履任地方時推行的一系列政策,商賈們看在眼裡記在心裡,肯定會全力支持您賑災。”
馬車裡,沈溪掀開車簾往外看了看,笑着說道:“人都是爲趨利而活,這無可厚非。只要他們相信我,願意借出身家來賑災,我還能奢求什麼?回頭就算是賠雙份給他們,其實我也是賺的,能多救百姓一條命,就是功德無量,又何必在意利益上的得失?”
最開始沈溪還能輕鬆笑笑,但到最後沈溪已笑不出來。眼前的災情比他想象中還要嚴重一些,這也跟地方上有意瞞報有關。
地方官爲了那頂烏紗帽,爲了仕途順利,儘可能把大災說成是小災,這樣他們就可以推卸修築水利工程不利的責任,但如此一來朝廷賑災款項就會少下撥,導致更多的百姓因受災而流離失所,飢餓交加,失去生命。
雲柳道:“大人,現在災情最嚴重的是黃河北岸……因大河阻隔,大部分災民無法南下,聽說北岸上百里都被大水淹沒,直接導致黃河下游地區水位下降,從運河轉黃河水道的船隻只能到歸德府便無法再靠前。”
沈溪的神色變得凝重起來,閉上眼:“你馬上派人去北岸查看情況,儘快修復堤壩,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黃河改道……有了糧食,下一步就是僱傭災民,以工代賑,把黃河修到十年一遇甚至五十年一遇的水準,確保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黃淮地區不再受洪水困擾。”
“事情緊急,必須儘快投入人力、物力抗洪救災,現在大水只是淹了一百里,若不及時整治,可能就要淹二百里、三百里,更多百姓將無家可歸。”
“明白。”
雲柳幹練地道。
哪怕她剛回到沈溪跟前,也絲毫也沒有放鬆警惕的意思,就像一頭雌豹,隨時都有攻擊性。
沈溪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輕聲細語:“這段時間你辛苦了,把事情安排下去後,就趕緊休息。養足精神,跟我奮戰幾天,把抗洪救災的事落實,我們就北返。”
“大人不在災區久留?”
雲柳不知沈溪安排,聽到這話非常意外。
沈溪點頭:“多留只會生出事端,不如抓緊時間把事情打理好。通知河南巡撫以及左右布政使司,讓他們火速來見,照理說他們才應該是河南地方出面跟我接洽之人,而不是由開封知府代勞!”
沈溪到驛館後簡單處理了下公文,睡意襲來,合衣上牀,很快便沉沉入睡,倒是地方官員們患得患失,夜不能寐。
開封知府趙銘愈回去後便召集緊急會議,他先跟同知、通判以及留滯開封府的各縣縣令商議,隨後又把地方士紳以及城裡影響力較大的商賈召集起來,告之當前面臨的情況,也就是俗稱的通氣會。
“呂當家,本官之前跟你們徵調糧食,用於救災,你們百般推脫,爲何沈國公一來,你們就主動拿出錢糧賑災?可是未將本官放在眼中?”
趙銘愈很生氣,如果錢糧充足的話,他完全自己就可以完成賑災壯舉,在沈溪面前好好表現一下自己的施政能力,結果卻一事無成。現在這些商賈越過他跟沈溪接觸,簡直是在打他的臉,膽大妄爲之極。
周圍那些官宦人家的代表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身邊這幫不入流的商賈。
本身這些官宦家族也都經營商鋪,跟今日與會的商賈有着密切的生意往來,此時心想:“這羣人平時精明無比,簡直用錙銖必較來形容也不爲過,爲何在賑災問題上如此豁達?難道只是懾於沈國公的淫威?”
呂梁霖恭敬地道:“知府大人明鑑,我等乃是收到沈大人的親筆來信,不得不如此行事。”
趙銘愈皺眉:“沈國公何等尊貴,豈會給你們寫信?此等事如何讓本官相信?”
在趙銘愈看來,一羣下九流的商賈,別說沈溪了,就算地方上的世家大族都不願跟他們多接觸,怕玷污門楣,對於沈溪親自寫信這種事他絕對不信。
呂梁霖道:“正是如此,沈大人還派出特使跟我等接洽……我等身份卑微,哪裡敢拒絕他的要求啊?”
“幾時發生的事情?爲何本官不知?信在何處?”趙銘愈往旁邊幕僚身上瞟了一眼,大概是在怪責幕僚獲悉消息滯後。
呂梁霖誠懇地道:“信函被沈大人派來的特使帶走了……此事千真萬確,趙大人您該看到沈大人的態度,便知草民所言非虛。”
趙銘愈眉頭緊皺,仔細思考呂梁霖的話,覺得事情應該是真的。
“當時沈國公一副見慣不驚的模樣,安排事情也是井井有條,應該早就跟這些商人打過招呼,且有心理準備。再者若是沈國公真寫信給這羣人,一定怕被人知曉,引爲笑柄,信函自然要帶走……如此就算朝中有非議聲,也沒人能拿出證據來。”
“趙大人,看來此事是真的,他們響應沈國公號召,積極捐獻糧食,實乃體恤百姓疾苦之舉,官府應該予以嘉獎纔是。”旁邊有士紳代表幫腔。
士紳們一個個得意洋洋,心中所想都是遇到災情自然是讓這些低賤的商人來背鍋,最好是把這些傢伙的家產通通沒收用來賑災,只要沈大人不跟我們伸手便極好。
趙銘愈道:“聽說你們現在還在籌措糧食,誠意不小啊。”
呂梁霖嘆道:“趙大人有所不知,這位沈大人乃商賈之家出身,曾爲汀州商會少當家,他說跟我等借,我等相信;再者朝廷會調撥賑災糧款過來,到時必定會補上,我等就算傾家蕩產,也算爲災區百姓盡一份心力。”
“是嗎?”
趙銘愈打量戰戰兢兢的呂梁霖等商賈代表,他對這些商人說出如此忠君體國之言不太相信。
呂梁霖道:“請趙大人和諸位大人明鑑。”
趙銘愈擺擺手,很不耐煩地道:“既如此,那你們明日把糧食運到知府衙門,本官會派人把你們的糧食接收,再送到災區。”
呂梁霖趕緊道:“不可啊,大人,沈大人有言在先,明日要跟我等見面,可能到時還會過問此事。”
趙銘愈冷笑不已:“沈國公何等身份,見你們一次已算給足面子,他說還要賜見,你們真能覥着臉前去赴會?沈國公爲抗洪救災,接下來必定公務繁忙,無暇他顧……這件事本官便做主,替你們推了。”
經趙銘愈這一說,呂梁霖等人面如死灰,這些人本想通過跟沈溪合作,獲得利益,但如果接下來見不到沈溪,那很可能他們一文錢賺不到,而之前已拿出來的糧食也有很大可能血本無歸。
旁邊有府衙屬官小聲提醒:“趙大人,這麼做不妥吧?是否先請示一下沈大人?”
趙銘愈一擡手:“此事本官完全可以做主……本官乃開封府一方父母官,有關地方募捐糧食及調運,屬份內之事,總不能什麼事情都要驚擾沈國公吧?本官若連這點事都做不好,以後還怎麼在朝中立足?”
“你們都聽清楚了,這次沈國公來到開封府,有言在先,地方自行籌措賑災糧款,若誰不從,到時兵丁臨門,別說本官不近人情。”
這下除了呂梁霖等商賈外,連那些世家大族的代表臉色也都變得很差。
沈溪說的是借糧,而趙銘愈說的是“募捐”,這二者間差別太大了,本來那些商賈還想傾盡家財賑災,現在經趙銘愈這一說,都開始考慮及時止損的問題,沒人會無私到爲了別人犧牲自己。
“謹遵知府大人號令。”
幾名跟趙銘愈走得近的士紳站了出來,行禮領命,就此奠定基調,如此一來沒人再敢站出來出言反對。
……
……
呂梁霖帶着幾名商賈代表出了知府衙門,憂心忡忡。
一人追上來,向呂梁霖詢問:“呂當家,現在當如何是好?沈大人那邊說得是很好,但問題是現在是趙知府拒不認賬,好像還想強行出頭,阻止我們跟沈大人相見。”
呂梁霖道:“以前都說官官相護,現在看來,未必如此……沈大人跟趙知府意見就相左……以老夫看來,沈大人絕對不是誆騙我等,否則他也不必允諾明日相見。”
另一人亦步亦趨,問道:“或許沈大人從一開始就不想見我等,只是礙於面子,現在藉着趙大人的口把話說出來?有沒有這個可能?”
呂梁霖回頭往說話人身上看了一眼,皺眉道:“那你希望沈大人言而無信嗎?”
那人嘆道:“不是鄙人非要如此說,實在是有些事不受我等控制……想那沈大人位高權重,何必跟我等商人糾纏太深?還不是看中我們手上有糧才虛以委蛇?真以爲沈大人會對我等另眼相看?”
這下呂梁霖不說話了,因爲他知道沒有功名傍身的商賈有多低賤,這在農耕社會根本得不到認同。
旁邊又一人道:“看來現在我們不能拿出太多糧食,不然可能真的血本無歸。”
呂梁霖搖頭,道:“這麼好的機會,若錯失,以後就就再也沒了……沈大人到開封,實乃千載難逢的機遇,我們要想方設法得到他的認同……之前不是說要全力以赴嗎?怎麼現在都打起退堂鼓來了?”
“這個……”
旁邊幾人面面相覷,顯然他們都沒有自信。
呂梁霖道:“走一步看一步吧,現在直接論定不太合適,最好是找人跟沈大人那邊打聲招呼。既要讓沈大人滿意,又不能落了趙知府威風,畢竟咱以後還要在開封府做營生,除非各家不想過日子了。”
“嗯!”
周圍幾人都默默點頭,覺得呂梁霖言之在理。
無論多麼希望沈溪能爲他們做主,總歸沈溪是外來人,而趙銘愈再霸道那也是地方知府,是他們的父母官,以後他們要在趙銘愈管轄的地界做買賣,作爲社會中下層的商賈,沒辦法跟地方官相鬥。
……
……
沈溪睡得很晚,起來得卻很早,沒到天亮他已起身漱洗,得知趙銘愈昨夜在知府衙門召集會議,商議今日徵糧之事。
雲柳介紹完詳細情況,補充道:“……卑職於早些時候派人跟城中商賈打招呼,讓他們不必在意知府衙門的通告,一切以大人所說爲準。天亮前,也派人到各處張貼了告示,算是警告開封府不要亂來……若卑職處置不當,大人儘可責罰。”
沈溪點了點頭:“沒有任何不妥,你做得很好啊。”
雲柳好像是在認錯,道:“卑職感覺這麼做,可能會跟知府衙門那邊產生一定嫌隙,到時趙知府可能不會再協助我們賑災。”
沈溪笑道:“趙銘愈這個人雖然做事武斷了些,但以我所查,他不是貪官,或者說他貪戀的是名望和政績,而不是錢財,只要讓他知道好好賑災有功勞可拿,將來在我照顧下,他在朝中有所作爲,還是會盡心盡力辦事的。”
“原來如此。”
雲柳低下頭,認真思考趙銘愈的品性,發現情況還真是如此。
沈溪伸了個懶腰,道:“昨夜雖然沒怎麼休息好,但今天依然不可懈怠,該做的事要立即進行……一早派人出城監督派粥,同時讓開封府組織民衆上河堤修築堤壩,儘快把黃河缺口堵住。”
“經過這一夜,城外又該增添幾千災民,必須通過科學引導,把力量都用在抗洪救災上。”
雲柳謹慎地道:“糧食可能會不夠。”
沈溪點頭:“之前送出城去的糧食肯定不夠,但若加上今日籌措的,應付眼前的災民,讓他們可以有食物果腹,應該沒太大問題。”
雲柳想了想,跟着點頭:“只要能撐過這十天半月,後續錢糧物資就應該來了。”
沈溪這次卻搖頭:“之前我跟地方說,十天左右朝廷就能把錢糧調來,不過是最樂觀的估計,以我看來,很可能二十天到一個月都未必送到……而要把救災之事徹底穩定下來,可能要一到兩個月。”
“那……豈不是要餓死很多人?”雲柳神色變得極爲難看。
沈溪點頭:“所以眼下必須要靠地方自救,如果那些有存糧之人不肯拿出糧食,逃難的災民連樹皮、野草都被啃光,那時光靠我們這些人在這裡吆喝,對於災情無計可施。現在我不管是否開罪地頭蛇,只要能把災救了,還不失格,那就算是使出一些非常規手段也在所不惜。”
雲柳堅定地道:“一切聽憑大人調遣。”